第十八章

關燈
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隻好投降。

    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裡,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

    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于是讓請罪就請罪吧。

    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着老杜彎着腰站在竈屋裡,嘴裡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着頭,蝦一樣弓着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着領袖的語錄。

    于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

    劉玉翠一邊讓老杜請罪,一邊又隔三差五地彌補一下。

    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

    每次請罪後,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麼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

    弄得老杜沒有辦法。

    後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裡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裡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是北京城裡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

    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着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裡吃飯。

    聽了這話,他怔怔的。

    在飯場裡吃飯的人也都望着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

    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着,什麼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裡去了。

    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裡回來。

    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着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麼也不說。

    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裡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系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後來,再到飯場裡吃飯時,村裡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麼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

    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衆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衆人都這麼說,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

    老杜家裡窮,沒什麼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裡借。

    劉玉翠聽說隻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

    于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

    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

    這時候,村裡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

    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裡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着借來的自行車,帶着村裡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裡跑。

    漸漸地,老杜臉上有了喜色。

    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麼跑着跑着,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着落。

    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着,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幹活了。

    村裡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裡也不再勉強他。

    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

    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擀了酸湯面吃。

     老杜揮着手說:别煩我。

    不吃。

     劉玉翠賠着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時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他做了一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着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着哭着,醒了。

    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着他,爾後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大高了,趕緊起來吧。

    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

    我叫人把院裡的三棵桐樹出了。

    賣了三百一十塊錢。

    你拿上去吧。

     老杜歎一聲,說:不好。

    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歎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

    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麼?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

    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

    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兒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

    于是騎上車就走。

    劉玉翠追着屁股教育他說:别惜乎錢,多買些煙酒。

    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麼? 人們在村街裡撞見老杜的時候,一個個都“點撥”他說:老杜,還沒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個“送”字,是土壤裡生長出來的哲學,人民的哲學。

     老杜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就這麼跑着跑着,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着兩隻手,在村口等着了從城裡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就随口說:快了。

    快了。

    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後伸出手來,他手裡掂着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

    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

    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

    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表麼。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

    我不要了。

    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着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他實在是不願再看治保主任那張臉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面帶喜色,有時又嘟噜着個臉,垂頭喪氣的。

    老杜本是個很有涵養也很愛面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僅有的一點臉面丢盡了。

    後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記得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大學裡讀研究生。

    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裡找我來了。

    那是個星期天,寝室裡就我一個人。

    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跄跄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裡。

    我驚訝地望着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着,結結巴巴地說:志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

    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

    可我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能幫他什麼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的樣子,說:你說吧。

    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着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麼?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麼?你嘗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麼?……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裡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着,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托了一個人。

    這個人答應幫忙的。

    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

    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

    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

    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

    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

    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着他。

    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

    接着,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

    于是,我硬着頭皮答應了。

     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

    一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着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

    他一臉祥和地騎着一輛新的女式斜梁“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在開着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

    他自行車上挎着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着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