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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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眼鏡。

    要不,“别針”家是鄰村一大姓,本族人口衆多,若是他的家人知道了,會把他打飛的。

     此後不久,苗校長又跟“别針”談了話。

    從此,“别針”再不到學校裡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老苗,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

    他終于找回了自尊。

     在鄉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這是藏在心底裡的、有着悠久曆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

    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隐隐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

    可是,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

    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爾後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态,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着沖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隻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裡,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着,那糨糊是雜和面兒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黴的豆腥氣。

    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着,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杜老師頓時成了一隻剛從湯鍋裡撈出來的老母雞!緊接着,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着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

    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着說:我看不見。

    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

    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

    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将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

    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一人戴着一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裡,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号叫屁墩(後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

    吳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紅袖章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台上,一隻手按着杜老師的脖兒梗,另一隻手揮動着,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着,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夢”?…… 這時候,大隊部裡的大喇叭突然響了。

    那聲音高亢、鮮豔,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隻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

    在我原有的印象裡,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與屁墩聯系最密切的應是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

    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

    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

    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

    屁墩不時用腳踢着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号令。

    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号令。

    就因為他胳膊上戴着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着那些老人的頭,說:你。

    你。

    還有你。

    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

    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

    可我們現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着一個“紅袖章”。

    我們所有人都盯着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

    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着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一個戴上它的人氣沖牛鬥!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隻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

    可我不敢,那東西太神聖了!于是,我們自覺自願地成了屁墩的追随者。

    我們高呼着口号,小跑着跟在屁墩的後面,我們追随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後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地。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随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

    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

    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

    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着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着,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着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做了一回“噴氣式飛機”。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範,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

    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隻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後揚,腰彎着九十度,頭往前沖,把頭發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後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

    于是,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着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着呼: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遊街示衆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治。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裆裡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

    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

    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震住了。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着哭着,他一頭栽到河裡去了。

    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民兵偷偷地看着他。

    人一吆喝,村裡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着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會自絕于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

    真的。

     此刻,村裡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裡搬來幾捆谷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

    他蹲在門坎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着腰說:是。

    我錯了。

    我知道錯了。

    老姑父說:你也别往别處想,好好改造。

    有我在,沒人敢咋你。

    老杜流着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

    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麼?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

    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老姑父歎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

    趕明兒,我給你說一個。

    老杜苦着臉說:我這樣,誰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鬥大會,老杜又被人押着送到公社去了。

    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台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着,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後,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

    他戴着一頂吓老鸹的破草帽,穿着褲衩子,光着腳丫子,挑着尿擔子順着牆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

    在村街裡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麼? 這時,治保主任提着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着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