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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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月。

    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

    就是《紅樓夢》詩句裡“一輪明月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裡的那個“月”!說着,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上了兩道粉筆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闆上寫下了兩行詩句: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後,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清了清喉嚨,大聲問:知道這是誰的詩麼?——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隐。

     說完,他站在講台上,望着下邊,怔怔的…… 我們傻乎乎地望着他,這幾乎是傻對傻。

    他遲疑了片刻,突然說:哦,你們,三年級是吧?不明白是吧?你們,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小……以後,以後會明白的。

    現在,上課。

    今天,今天講……他翻開小學課本。

     我們齊聲喊道:小貓釣魚! 他說:那就小貓釣魚。

     從此,杜秋月就成了我們的三年級二班的老師。

    我們私下裡都叫他“杜眼鏡”。

    杜眼鏡教我們語文、算術、美術、音樂兼體育。

    上課時,杜眼鏡喜歡用粉筆頭“點名”。

    在課堂上,要是哪位同學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節粉筆頭,把粉筆頭拿在眼鏡片前,晃晃,以瞄準的姿勢,“啪”的射出去。

    可他總是把粉筆頭射偏,爾後再來一次……十不抽一會射在腦門上,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杜眼鏡上課與别的老師不同。

    他會不時地改變上課的方式。

    有一次上課鐘聲響過之後,他竟然把我們全班學生帶到學校的操場上,講的卻是算術課。

     那天上午,他把一塊小黑闆綁在籃球架的橫梁上,讓我們在操場上列隊站好,爾後他突然跑了……我們就那麼列隊站在操場上,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有同學問:這不是算術課麼?有的說:改體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匆匆地從操場後邊繞過來,推來了一輛破自行車,那是從老姑父那裡借的。

    他把車子紮在我們面前,大聲問:同學們,這是什麼? 我們大聲說:洋驢!(那時候,我們把自行車叫做“洋驢”。

    放學後,我們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齊聲喊道:騎洋驢,戴手表,老子不幹你吃屌!) 他說:這叫自行車,上海産的“永久牌”自行車。

    知道上海在哪裡麼? 我們大聲說:不知道。

     于是,他又在小黑闆上用粉筆畫了一幅中國地圖,在地圖上标出了上海的位置……爾後又給我們講起了上海,他說: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接下來,他從“上海”講到上海産的“永久牌”自行車,這才開始講自行車的構造和原理,講大齒輪和小齒輪之間的關系……講着講着,鐘聲響了,别的班都下課了。

    全校的學生都哄一下圍上來,看他一個人講課。

     看這麼多的學生都圍過來聽他的課,杜眼鏡一定是興奮極了。

    他不但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解,竟然還親自蹲下來,現場給我們做示範。

    在衆人的觀摩下,他一會兒蹲下,一會兒又站起,一邊呼呼地攪動着那輛自行車的腳蹬子,讓車輪飛快地旋轉起來,一邊在小黑闆上寫上大齒輪與小齒輪的轉速比率…… 老實說,這節課太新鮮了!同學們都很興奮。

    這時,他說:誰願意上來試試?于是,全班同學都舉了手,一個個都躍躍欲試。

    他就一一點名,批準我們班的學生每人上去絞上一圈,蹲下來仔細觀察小齒輪與大齒輪的轉動,來計算大齒輪與小齒輪的速度之變化……那時候,自行車很少,我們看着這輛自行車,都眼饞着想上去騎一騎。

    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他說:好,破個例吧。

    我給你們破個例。

    于是,他又一個個喊着我們的名字,由他扶着後架,讓我們每人上前學騎一圈兒。

    那時,操場上一片笑聲,學生們高喊着:歪了,歪了!驢歪了!……還沒等到課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輛自行車就摔壞了……這天下午,到了上自習課的時候,他又趕忙推到鎮上去修,據說被老姑父逮着臭罵了一頓。

     有一段時間,由于他課上得好,同學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

    他幾乎成了我們追随的榜樣。

    我們光着腳學他“咔咔”地走路,學他揚頭的姿勢,頭一揚,再一甩……可誰也學不像。

    下課後,我們甚至學他用粉筆頭相互“射擊”,可誰也射不出他那樣的效果,因為我們沒有“眼鏡”。

     上體育課他喜歡領着我們打籃球。

    在那個簡易的球場上,杜老師的投籃動作十分優雅。

    他的三步上籃就像是表演雜技,他“噔、噔、噔”跑上三步,爾後飛身上欄,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飛一樣,手腕子一翻,準确地把籃球扣在籃裡,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後來,杜老師的頭昂得越來越高了。

    他見了苗校長也不再點頭了,就那麼夾着課本昂昂地走過去,連苗校長都吃驚地望着他。

    冬天裡,他又圍上了他的紅圍巾。

    每每圍巾的一頭脫落下來時,那揚脖兒的一甩簡直神氣極了!有幾天,他走路時嘴裡總是哼唱着什麼,腳下就像是裝了彈簧似的,一彈一彈地走。

    有時候他還會像籃球場上三步上籃似的,突然來一跳躍或是滑步……可見他心裡是多麼高興! 可是,杜眼鏡又差一點犯錯誤,犯男女關系錯誤。

    在老師們的竊竊私語裡,我們知道:在我們學校,有一個綽号叫“别針”的高年級女學生,偷偷地喜歡上了他。

    據說,這個号稱“别針”的鄰村姑娘,總喜歡在胸口上别一個大别針。

    那個“别針”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裝飾品也成了她的雅号。

    有一段時間,她總在我們教室門前晃來晃去,下了課就追着杜眼鏡提問題,說:杜老師,你等等……後來,她每天早早地從家裡溜出來,偷偷地把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在杜老師講台上的講桌裡。

    當講桌的抽屜裡放夠六個雞蛋的時候,杜眼鏡才發現……于是他就給我們上了一堂關于雞蛋的圖畫課,講的是一個外國大畫家畫蛋的故事。

    他說,外國有一個名叫“達達奇”的人,他從畫雞蛋開始最後畫成了一個世界著名的大畫家……(在我的童年的記憶裡,他說得的确是“達達奇”,我們記住了這個“達達奇”。

    可一直等很多年過去了,我才從一本書裡看到,他說的那個人,其實不叫“達達奇”,而是達·芬奇。

    )我記得,那一堂課的後半節我們全班都畫了雞蛋,雖說是比葫蘆畫瓢,可我們卻沒有一個畫得像雞蛋。

    這就注定我們成不了畫家。

    因為我們很少吃雞蛋,那是“銀行”。

     漸漸地,我發現杜老師周圍出現了一些目光,像黑螞蟻一樣的目光。

    有老師私下裡提醒我們說:離他遠一些,他戴着“帽子”呢。

    可還是有學生接近他,我們都喜歡他。

     據說,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那個綽号叫“别針”的女同學躲在年級教研室扭彎處一截矮牆後邊,突然攔住他,問:杜老師,雞蛋你吃了嗎?杜老師怔怔地站在那裡,說:雞蛋?“别針”說:雞蛋。

    他說:噢,噢。

    是這麼回事。

    我還以為……這不好吧?她說:我家有三隻母雞,一隻蘆花,一隻鏊子黑,一隻生産雞。

    有時兩隻下蛋,有時三隻下蛋,早起,雞蛋是我一個兒拾的,家裡人不知道。

    我娘說雞蛋補氣血……他說:噢。

    噢。

    謝謝。

    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站住了,說:你以後,不要這樣。

    這樣不好……可是,“别針”從牆後跑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師一定是吓壞了,他閉着兩眼,喃喃地一疊聲地說:别,别别,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

    “别針”說:是我願意的。

    我願意。

    我願意。

    杜老師說:别,别,别……“别針”說: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鏡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渾身抖着;那“别針”也軟得像一攤泥,吊在他的脖子上,兩人都像篩糠一樣抖着……據說,就快要出事時,還是苗校長的一聲咳嗽挽救了他。

    苗校長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大咳了一聲,把“别針”給吓跑了。

     這天夜裡,苗校長把杜眼鏡叫到了校長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頓。

    杜眼鏡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再後,苗校長對人說,他早就發現了他們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着他們呢……是苗校長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