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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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平衡,摔了很多跤。

    老杜的眼鏡架摔壞了,用線纏着,讓人看了很親切……在村裡,老杜一舉一動都會惹女人笑,常笑得女人們直不起腰來。

     後來,村裡人都說老杜進步很快。

    老杜先是曬黑了,也耐凍了。

    那一年,割完蕩裡的葦子,村裡“打平夥兒”時,在衆人的撺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夥兒”是編席窩兒一年一度的慶祝方式,村村如此。

    一般都是割完葦子的時候,由公家收席點預支一些錢(這錢在交席的時候由各家分攤着扣除),買上一扇豬肉,再由村裡出些白菜、粉條、豆腐之類,在刈過的蘆葦蕩裡就地壘一竈,支上大鍋炖了;再買上幾壇便宜的紅薯幹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來熱鬧一番……這幾乎算是男人們的節日。

    村裡漢子們喝了酒就玩“頂牛”,一對一、頭頂頭,看誰把誰頂敗了,勝者有獎:好酒者(額外)獎三碗酒;好肉者(額外)獎三碗豬肉炖粉條。

    那天,看漢子們嗷嗷叫着,鬧着,勝者大碗喝酒……老杜先是在一旁看着。

    紅薯幹酒性烈,他已在衆人的撺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個勁地傻笑。

    這時,有人叫道:老杜,上來,頂一個!讓老杜頂一個! 老杜先是一怔,擺着手說:不行,我、不行……可是,衆人一擁而上,還是把他給推出來了。

    誰也沒想到,當老杜站到篝火前時,先是還扭捏着、推讓着,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着腰,挺直了腰杆,頭發一甩,揚起脖兒,紅着一張酒臉,兩眼一閉,“啊”的一聲,竟朗聲背起詩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這下子,衆人傻了。

    漢子們一個個互相看着,問: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搖着頭說:乖乖,大學問哪!老杜大學問!有的說:是啊,老杜學問深着呢。

    不簡單,真不簡單……隻有治保主任說:球,球哩學問。

     往下,老杜朗誦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隻見他不時地揚起手臂,舞動着、比劃着,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唱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餘雖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呀,人們瞪大着眼睛,全都傻傻地望着他。

    人們聽不懂,人們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麼。

    人們隻是猜測:這就是“學問”哪,大學問!鄉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個拍手叫好。

    可是,正當人們齊聲叫好的時候,老杜卻突然停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哇”一聲哭起來了。

    一個五尺漢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聲大哭!……人們互相看着,說:這、這是咋啦?這時候,女人們湧上來,亂紛紛地說:醉了。

    老杜醉了。

    把他擡回去吧。

    于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杜扛上,擡回村裡去了。

     這年的冬天,到老杜煙炕屋去的人越來越多了。

    人們一旦閑下來,就說:走,找老杜“噴空兒”去。

    于是,老杜住的煙炕屋就成了漢子們“噴大空兒”的地方。

    在平原,“噴大空兒”就是谝閑話的意思。

    這在上層叫做“清議”或者稱之為“交流”,在民間就是“噴空兒”了。

    天南地北,販夫走卒,皇帝老兒,說到哪裡,就是哪裡。

    當然,這裡邊也有長見識的含意。

    人們相互間熟了,熟不拘禮,來了就往屋角裡、門坎上一蹲,聽老杜“噴空兒”。

     這時候,人們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頭上還戴着“帽子”呢。

    一到晚上,老杜的煙炕屋就熱鬧起來。

    老杜說:……我準備給中央寫封信。

    是時候了,我看可以解放台灣了。

    人們都瞪大眼睛望着他。

    老杜說:你們知道麼?吳庭豔,越南的吳庭豔被擊斃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啥子吳庭豔,是幹啥的?有人馬上說:你懂個球!聽人家老杜說。

    老杜說:這個,吳庭豔嘛,是越南的總統……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還有一個消息,大好消息。

    你們知道麼?美國出大問題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問:肯尼迪是誰?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誰呢?聽老杜說呗……老杜說:總統,美國總統。

    這個肯尼迪,還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隻有三十六歲,死了,被刺了。

    美國黑人也不斷地上街遊行示威。

    所以我說,是時候了。

     白天裡,老杜依舊去挑尿。

    有人一邊系着褲腰帶一邊問:老杜,你那信,給中央的信,寫了麼?這時候,老杜大約意識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說:正斟酌呢。

    我得斟酌斟酌。

    那人說:是,那是。

    你這麼大學問,給中央上書,可不是小事……老杜說:那是。

    路上再碰上誰,就有人打招呼說:老杜,夜裡可早點吃飯,再給說說美國的事。

    美國,那啥子“丁”啊?……老杜說:馬丁,馬丁·路德·金,是黑人領袖…… 一天,當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隊部去看報紙(大隊部裡有一份《人民日報》)的時候,老姑父見了老杜,說:老杜,聽說你要給中央寫信?老杜一怔,說:我,我是說,那個啥,解放台灣……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頭,光頭,什麼也沒有說。

    老杜臉色變了,連連點頭說:知道。

    我知道。

     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無梁村婦女們一個跟一個學,突然都圍起了绛紅色的圍巾。

    那些在城裡有親戚的年輕姑娘,還專門托人從城裡捎回了很豔的玫瑰紅圍巾。

    過年時,村街裡走着一片紅,石磙上晃着一片紅……很喜慶。

    隻有老杜不再圍圍巾了。

    他怕村裡人說他。

    老杜的圍巾束在了腰裡,他說這樣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于表現好,就被派到村裡的小學教課去了。

     老杜大概很願意當教師。

    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來了。

    他特意去鎮上理了發,梳了個偏分式,還上了些頭油,看上去明晃晃的。

    老杜再一次換上了他的四個兜的幹部制服,腳上換了一雙皮鞋,那皮鞋原來一直在箱子裡放着,還是雙三接頭的,他咔咔地走在學校院門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腳。

    老杜扶了扶眼鏡,說:同學們早……我們都愣愣地望着他,一時像傻了似的,肅然起敬。

     當治保主任在學校門口碰上了老杜的時候,他“喲”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飛出來,他說:老杜,螞蟻上樹了?還穿上皮嘎了?神氣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趕忙解釋說:主任,給學生上課,那個……得注重儀表。

     治保主任看着他,說: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鄭重地說:我作為教師,儀表要整潔。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裡哼一聲,說:好,一表好。

    你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

    還有,你不是要上書麼?到時候,老蔡說了,得審審。

     老杜啞了。

     當年,小學校長苗國安也是無梁的女婿。

    當他在校長室第一眼看見老杜時,竟有些手忙腳亂。

    他先是下意識地忙把“扁”起來的褲腿捋下去,接着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放在地上,挺了挺腰闆……突然又覺得不妥,莊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老杜,進來吧。

     當杜老師從校長室裡出來時,就顯得不那麼神氣了。

    這時候,他才明白,他隻是一個臨時的代課老師。

    據說,苗校長還特意點了他一句,說: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着“帽子”呢。

    老杜惶然說:知道。

    我知道。

    他夾着兩本小學課本,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從校長室走出來。

    在校園裡,他一路走一路搖着頭,嘴裡不滿地、嘟嘟哝哝地說:我大學畢業,讓我教小學三年級?太小兒科了吧?! 可是,雖然隻讓他教小學三年級,他還是很高興。

    那天,當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他的頭忽一下就揚起來了,他揚頭的姿态潇灑極了!他的頭偏着往上一仰,拿起粉筆,在黑闆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三個大字:杜秋月。

    爾後,他用粉筆點着黑闆上的字,朗聲說:同學們,認識這三個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