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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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八步斷腸散”麼? “八步斷腸散”是一種毒藥,藥老鼠的。

    又名為“見風倒”。

     在平原的鄉村,在一個時期裡,這種防治鼠患的毒藥曾遍布于鄉鎮的大小集市上。

    早年間,當賣老鼠藥的小販在集市上光着膀子、拍着胸脯大聲叫賣,口口聲聲喊着“八步斷腸散!——見風倒!見風倒喽!”的時候,“八步斷腸散”由于名字響亮,廣告語朗朗上口,已成了農家鄉人們的首選鼠藥。

     那年月,在鄉村裡,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

    每到子夜時分,鼠輩們幾乎天天在房梁處“跑馬”或是在席棚上開辦“舞會”,出出溜溜、吱吱呀呀,跳躍騰挪,肆無忌憚地進行交配……有時鼠輩們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腳踩空,掉下來一隻,吓得孩子們哇哇叫!偷吃糧食就不屑說了,所有的裝糧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

    還有大天白日咬傷孩子耳朵或鼻子的……為了對付鼠患,鄉人們想了很多辦法。

    有養貓的,有用鼠夾的,更多的人是選用“八步斷腸散”。

     最初,“八步斷腸散”在民間小有名氣。

    雖說不是“見風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懾鼠患的。

    但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種由黃表紙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紅綠黃三種顔色的藥丸雖然名字響亮,其藥效卻大不如前了。

    雖也藥死過一些老鼠,但此後就不行了,老鼠們逐漸地有了抗藥性,吃了隻是搖搖晃晃地暈上一陣兒,按現在人的說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與後來社會上普遍使用的“毒鼠強”不可同日而語。

    “毒鼠強”雖然名号一般,卻是連人帶牛都可以藥死的! 其實,把老鼠們逼上絕路的也不是“毒鼠強”,而是水泥。

    無論毒性多麼強的鼠藥,最終都會被生命力極為頑強的鼠輩們一一識破。

    而鋼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則是老鼠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最為恐懼的。

    現在,一代一代的老鼠們正在與水泥賽跑。

    在城市裡,高标号水泥的普遍使用幾乎凝固了老鼠們的所有生路,它們的生計也隻有穿電線的管子那麼細了。

     老鼠思考麼?老鼠會思考麼?我不知道。

     這像是一場不聲不響的戰争。

    為了生存,城市的鼠輩們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裡首先完成了形體的變異:它們強大的基因信号經過一代一代的傳導,使它們的後輩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來越小,不可思議地完成了肉體上的“袖珍化”。

    鄉村的鼠輩們也緊跟其後……對它們來說,活下來是第一性的。

    這種默默地、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态的縮變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

    好吧,不說老鼠了。

     我說過,早年間,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八步斷腸散”可謂人人皆知。

    可由于藥效一般,還因為無數次地被精明的鼠輩們識破,咬破紙包,聞而不食,散紅綠藥丸于牆角處,被孩子拾起誤當糖豆吃……曾使人們一次次大呼上當,戲稱為“慢毒藥”。

    後來,它又逐漸演化成了一個人的綽号。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送他這樣一個綽号。

     他是我的小學老師。

     一九六二年從城裡下放回來的。

     老師姓杜,名叫杜秋月。

    明明是一男人,卻取了一個很女性的名字。

    記得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他穿一黑色的四兜幹部制服,上衣兜裡插着一隻黑杆鋼筆,脖裡圍着一條绛紅色的圍巾,戴一眼鏡,鼻梁上有兩片眼鏡托壓出來的紅印,很有學問的樣子。

    進村時,他肩上扛着鋪蓋卷,手裡提一皮箱子,腰半弓着,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一隻大蝦米。

    天冷,他還流着清水鼻涕,走兩步就停下來,掏出雪白的手絹,很重地哼一聲,揩一下鼻子,磨磨叽叽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進了村之後,他雞叨米似的,見人就點頭。

    他甚至對着一棵樹點頭。

    他對着代銷點門前的那棵槐樹點了又點……爾後嘴裡嘟哝了一句,接着又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

    等他摸到大隊部的時候,天已過午了。

     後來才知道,他是個近視眼。

    犯了錯誤才下放回來的。

    犯的是作風問題。

     那一天放工後,大隊部院裡圍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

    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風問題”勾引起了無梁村人的強烈的探究欲。

    人們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種作風問題,是不是強奸犯。

    村裡人說:若是個強奸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

    于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議下,大隊幹部集體決定讓他在群衆大會上做一交代,以利于以後的監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燈很亮,人到得很齊,連喂牲口的“老料”都來了。

    全村人集合在大隊部裡,聽杜秋月坦白。

    這時候,夜空中突然飛來了幾隻蝙蝠,蝙蝠在燈影下一墨一墨地飛,像烏雲一樣,箭一般從人們頭頂上掠過。

    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婦女們一個個驚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漢子們也跟着擡起頭,看夜空中飛舞的“夜墨虎”。

    有人說:怪了。

    這時候,怎麼會有“夜墨虎”呢? 在平原的鄉村,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蝙蝠并不多見。

    尤其是冬天。

    隻有天氣異常的時候,才會有蝙蝠出現。

    要下雪了麼?我記得,人們一直固執地認為蝙蝠(俗稱“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鹽才變成這樣的,是“老鼠和鹽”的故事。

    不吉利。

    鄉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老鼠太可怕了,老鼠偷吃糧食。

    于是人們就無端地延恨于“夜墨虎”。

    人們一個個交頭接耳相互遞着眼色,爾後又用探究的眼光望着這個從城裡來的“杜眼鏡”,就好像這個“杜眼鏡”是“夜墨虎”變的。

     杜秋月被人帶到了會場中央。

    他先是揚起頭,很驚訝地看着衆人。

    大約是看到了牆一樣的人臉……接着,慢慢地,他的頭勾下去了。

    這一刻,他臉上似有了怯意,老實了許多。

    面對衆多的鄉人,他先是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爾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彎腰站着。

     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人們開始一次次地大聲呼口号……當口号聲接連響起來的時候,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壯了。

    人們很興奮,像過年一樣興奮。

    人們踮着腳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湧動着,人們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手指頭一點一點的,幾乎指到了他的臉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實交代! 他仍然不說。

     當口号呼到第三遍的時候,老姑父說,靜靜。

    靜一靜! 會場上頓時靜下來了。

    人們的目光全都注視着他…… 後來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況下,人的語言不全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眼神也能說話。

    特别是那些極端的、傷人最深的詞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

    在平原的鄉下,就有這麼一個詞,叫“砸磕”。

    那是比喻人用眼睛來說話,是“抨擊”或“貶損”的意思。

    就像是人們眼裡生出了許多小石頭,人們用目光“砸磕”他。

     此時此刻,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的頭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着,他不想說。

    後來,在鄉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還是說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事,已做過結論了。

     哄一下,會場炸了。

    人們齊聲呵斥他:哪個事?啥事?啥子結論?說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裡,在聲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吓壞了。

    他再一次彎下腰,哆哆嗦嗦地說:……壞分子。

    我是壞分子。

     看他是城裡人,戴一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初女人們還略有些顧忌。

    她們私下裡一次次拽吳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話呢?你問你問……吳玉花最恨“作風問題”。

    于是,她小跑着上去給了“杜眼鏡”一脖兒拐,說:咋當的?說。

     杜秋月哭了,咧着嘴哭了。

     人群裡一陣騷動。

    有人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 終于,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說:我,我談過一次戀愛……我……後來,她又談了一個軍人……再後來,被查出來懷孕了…… 人群裡“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

    他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讓人們産生了無限的想象力。

    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