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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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尋找梅村的日子裡,我帶着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兒在一天天變黑……到了最後,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杆了。

     說實話,我很失望。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個梅村了。

    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遠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最後,我隻是希望能見她一面,僅此而已。

     在一個時期裡,當一個人迷茫的時候,會做許多荒唐的事情。

     我說過,我曾經堕落。

    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裡,一天晚上,百無聊賴之際,我獨自一人,陰差陽錯,走進了一家歌廳。

    在這家霓虹燈閃爍的歌廳裡,在一個服務生的引領下,我上了鋪着紅地毯的二樓。

    在二樓轉過一個彎,服務生把我領到了一個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面,窗面後是一個很大的四面都挂滿了鏡子的房間,在這麼一個挂有巨大鏡面的房間裡,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個姑娘。

    全是穿超短裙、露着肚臍的姑娘。

    每個姑娘腰間挂着一個号牌……服務生托着一個盤子,盤子裡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寫有号碼,服務生說:先生,你點一個。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在衆多的姑娘面前,我點了一個身材、模樣看上去有點像梅村的姑娘。

    服務生拉開玻璃門,喊一聲:十二号,梅花,跟客人走……當她跟我走進KTV包間之後,我又一次問了她的名字。

    我說:你叫什麼? 她說:梅花。

    我叫梅花。

     我說:是梅村? 她說:梅花。

    梅花的梅。

     我說:你個子挺高的,哪裡人? 她說:北邊。

     我說:北邊什麼地方? 她說:不就玩玩嘛,查戶口呢? 我啞口。

     她看了我一眼,說:黑龍江的。

     我說:東北人? 她笑了,說:是,東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說:你是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我說:就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先生,你耳朵有問題? 我說:梅村。

     說着,我從兜裡掏出一疊百元票,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張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好。

    梅村就梅村。

    這名兒不好,晦氣。

     我叫道:梅村。

    ——叫她“梅村”,其實,我心裡并不舒服。

     她說: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聲:梅村。

     她大聲應着,說: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

    我就是梅村。

     一時,我心裡百感交集……脫口說:你整過容吧? 她一驚,說:你怎麼知道? 我默默地望着她,我總覺得她的五官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我,隻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可突然間,她的聲音低下來了,她說:哥哥,你别嫌棄我,我命不好。

     我問:怎麼不好了? 她說:小時候,月子娃娃的時候,我才一個多月大,娘下地幹活了。

    屋棚上掉下一隻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給啃了……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娘又出門了,在院子裡鋪了張席,我在席上躺着。

    你猜,豬,我們家的豬,從圈裡蹿出來,又把我的耳朵給咬了……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呀?! 我很驚訝,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遭遇?憑什麼,連老鼠都欺負她?還有豬,豬也欺她……一個人兩次遇難,如果不是命運,那又是什麼? 她說:我從小發奮讀書,就想着有一天掙了錢,可以整整容。

    我九歲時,發燒後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縣裡的醫院,聽縣醫院的大夫說,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術,隻有北京可以做。

    從此,我記下了……我大學畢業出來做這個,也是為了整容。

    不瞞你,我已經整過三次了。

    還要再做三次。

    醫生說,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個最美的臉……人不能沒有臉吧? 于是,整個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說:哥哥,咱這兒有洋酒,法國的,一千六一瓶,你要麼?“梅村”說: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盤吧?這個便宜,八十。

    要不,來盒“牽手”,純果汁,飛機上才賣的,一百六。

    “梅村”說:哥哥,要不來啤的,“青島”還是“嘉士伯”,要不,“藍帶”?“梅村”說:哥哥,你怎麼老坐着,不跳舞呢?起來,跳一個。

    跳一曲翻一個紅牌(五十)。

    我知道哥哥是大老闆,不差這點錢……“梅村”說:哥哥,你不唱也不跳,這麼老坐着,啥意思嘛?起來,起來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麼?我可是大學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貴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

    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

    她不是梅村……她隻是一個為整容而拼命掙錢的女孩。

    可她不是壞人。

     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大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包房的沙發上,隻覺得頭有些暈,空氣裡彌漫着一種塑料的氣味。

    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裡,很難聞。

    這是一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

    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麼,隻是想笑。

     “梅村”說:你别看我的鼻子。

    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裡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

    我是梅村哪。

    ——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别唱了。

    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

    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裡托管……在這三本日記裡,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曆程。

    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五月七日 W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裡坐滿了人。

    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誼。

    ”“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邊,正确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

    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郁。

    他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

    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就是那樣的:帶着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

    他是個很勤奮的人。

    圍着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尋什麼,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節,是快要到寝室門口方向的時候,就是這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

    可他沒有停,隻是頓了一下。

    我能感覺出來。

    他是在看我嗎? 半夜裡,睡夢中,寝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

    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

    我知道是他。

    隻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

    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讪讪的。

    我不會揭穿他。

    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

    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

    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松”、說《尤利西斯》裡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愁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麼坐着,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