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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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狠狠心,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縣城的一家浴池。

    她怯生生地走進去,随着人家排隊買票,她問人家洗一次多少錢,賣票的說:五塊。

    她說:這麼貴?賣票的翻眼看看她,她趕忙說:買。

    我買。

    賣票的又說:要膏麼?她說:啥高?洗個澡,還量尺寸?賣票的說:洗頭膏,你要不要?她說:不要。

    我有肥皂……那也是她此生第一次花錢洗浴。

    五塊錢洗一澡,挺貴的。

    她有些肉疼。

    後來,她對三花說,那池子裡的水真熱呀!真舒服呀!我差一點泡暈過去了。

    真好,真是好!……後來,再去洗的時候,在浴池裡,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她,别在那池子裡泡,不衛生。

    可她就喜歡在池子裡泡。

    她說:燙燙的,多解癢啊!她先是嫌貴,半年洗一次,後來仨月洗一次,一直到一月洗一次……每天收工回來她都要燒上一鍋熱水,渾身上下擦洗一遍。

    見了三花,她第一句話就問: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見了二國,她也問:我身上還有味麼?爾後就說澡堂子裡的事,說忒貴。

    再上街的時候,若是偶爾碰上個熟人,她也說: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人家說:啥?她說:味。

    有邪味麼? 再後來,她出門收破爛的時候,也盡量穿得整整齊齊的,常走那條街……可她再也沒碰上過她的大兒子。

     其實,不光是老大,老二也嫌棄她身上的味。

    二國在縣中上學時,仍然不肯讓蟲嫂到學校裡去看他。

    二國性格綿軟些,不像大國脾氣那麼倔,可他更愛面子。

    二國雖也不大愛說話,但心思缜密。

    先是約在小橋上見面,後來他不停地更換跟蟲嫂見面的地點,每次見面都是事先約定好的。

     從二國上高中開始,蟲嫂就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

    無論是送錢還是送糧,都是按二國指定的接頭地點見面。

    那些年,每逢到了讓家長簽字時,二國先是自己冒名簽……到了萬不得已時就去找大國,讓大國代“家長”簽字。

    其實兩人早就見過面了,隻是不讓蟲嫂知道。

    弟兄倆達成了一種默契,大國僅是代“家長”簽字,别的不管。

    錢糧仍由蟲嫂負責,一直到他考上大學為止……二國有一點好,見了娘,他不多說話,也不厲害人,還知道問一聲冷暖。

    就這一點,蟲嫂就很滿意。

    一直到二國考上了大學後,仍然是蟲嫂每月初一從郵局給他寄錢。

     三花最小,心善,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中惟一喊媽的。

    這一點讓蟲嫂十分欣慰。

    她雖然在縣城邊上住着收破爛,離三花上的中學很近,可她早已習慣了避人,不到學校裡去,不給孩子添堵。

    她仍然是私下裡跟三花見面,是她主動要求的,這種聯絡方式已成了一種習慣。

    偶爾,放假的時候,三花也會偷偷地跑到她收破爛的趴趴房裡幫她幹些活,整理一下那些收來的書報雜志。

    可蟲嫂堅持不讓她出門,怕萬一讓人看見,丢了孩子的臉。

     那時候縣城還未大面積地擴建,就那麼幾條主要街道。

    在那些年份裡,在縣城工作的人隐隐約約都會記得一個收破爛的小個子女人,推着一輛比她還高的破三輪車,很掙紮地在路上走着。

    這女人有個特點,無論冬夏,她手裡都拿着一把破芭蕉葉扇子,一路上拍拍打打的。

    忙的時候,那把芭蕉葉扇子就挂在三輪車的車把兒上。

    那扇子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扇把兒上纏着一圈一圈的毛藍布,把兒上的毛藍布已被髒手摩挲得油污污的,成了黑的了。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蟲嫂每日裡推着那輛破三輪車,在縣城裡吆喝着收破爛。

    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全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後成了家。

     據村裡人說,街口上一家郵電所的人全都認識她。

    她一去,郵電所的人就說:來了。

    她說:來了。

    辦完了事,她人一走,郵電所那個給她辦彙款手續的姑娘逢人就說:你别不信。

    就她,就這小個女人,收破爛的,養了仨大學生。

     這是一個奇迹。

    也是一份快樂。

    在縣城的那些年,是蟲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有一段時間,她的三輪車把上,除了那把扇子,還挂着一個小收音機。

    那小匣子也是人家不要的,匣子用膠布粘着,搖一搖還響,她還聽戲呢。

    常香玉、申鳳梅、七品芝麻官之類,她都喜歡聽。

    還聽人說,隔牆那收破爛的老頭看她利索、能幹,也常去幫她拾掇拾掇。

    夜裡,也敲過她幾回門,有點“那個”她的意思……被她拒絕了。

     蟲嫂是後來得了腿疼病,實在走不動了,才回村的。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

    她穿着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着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

    隻是手黑。

    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

    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

    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

    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

    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麼?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

    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

    二國很好。

    三花也中了。

    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着享福了。

    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着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着頭,覺得不可思議。

    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

    這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夢。

    夜裡,村裡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

    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

    你說,她一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一個出息呢?有人歎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裡,人們互相見了,指着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歎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裡去了。

    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爾後,她逢人就說:家裡蚊子忒多,咬得慌。

    仨孩子非讓去,都争着養活。

    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

    就三家輪着住吧,一家一月。

     村人搖着頭說:看看人家。

    看看人家! 又過了一年,蟲嫂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