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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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

    蟲嫂竟不怯,對着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

    老拐走不快,說:不慌。

    不慌。

     衆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莊的,離無梁隻有六裡地。

    不久,就有閑話從大辛莊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挂的點心是假的。

    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裡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

    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

    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

    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

    咋嫁個這人? 閑話傳回村裡時,村裡人不怨老拐,隻說這女人假氣。

    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

    她就是個“蟲兒”。

    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

    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

     就為這件事,剛嫁過來不久,蟲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

    從此,人們給她起了個綽号:小蟲窩蛋。

    簡稱:蟲嫂。

     在無梁,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

     最初,人們戲稱她為蟲嫂。

    也不僅僅是蔑視,這裡邊還有寬容和同情。

    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來,人們不由地就笑。

    她人小一号,水桶也是小一号的,從娘家帶來的。

    她挑水就像是走劃船步,踮着腳尖,磕磕碰碰,試試摸摸的。

    在井上打水時,她不讓人搭手,說:會。

    我會。

    就是辘轳把兒太長了。

    人們又笑。

     在村裡,蟲嫂割草、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掙的。

    可她不會編席。

    她是無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

    她身量小,指頭太短,編不了丈席,也試着編了幾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

    收席點的老魏說:她的尺子小一号。

    那時候,糧食是隊裡分的,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

    蟲嫂不會編席,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靠着“雞屁股銀行”,總算能換個油鹽錢。

    老拐腿瘸着,幹不了重活。

    再加上兩人結婚時,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

     日子雖然難過,可也過了。

    她會爬樹,身量小,卻靈活,猴子一樣。

    春天裡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捋些槐花、榆錢,摻和着吃。

    她還會做“鯉魚穿沙”,就是玉米糁加榆葉兒煮着吃,我吃過一次,也挺香。

    這年夏天,隊裡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爾後又少了一壟辣椒。

    于是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卻沒有證據。

    治保主任曾建議說:搜,挨家挨戶搜。

    卻被老姑父否決了。

    老姑父說:幾個茄子,算了。

     再說,沒有多久,蟲嫂就懷孕了。

    挺着個肚子,也編不成席了。

    所以,她每每走出來時,身上總挎着一個草筐子。

    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艱難的樣子(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那草筐是雙底的。

    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蟲嫂生下第一個孩子後,頭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

    人們說,蟲嫂,可不敢哪,迎了風,就出大事了。

    她說,沒事。

    我皮實。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來了。

    打場時,蟲嫂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場裡去晃一晃。

    接連幾天,就被人盯上了。

    于是幹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在她的袖筒裡、孩子的肚兜裡,還有鞋窠舀裡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罪證終于查到了,就罰她在場裡的石磙上站着,問她為啥偷芝麻? 她說:孩子饞了。

     人們問她:你呢?你不饞? 她說:也饞。

     人們說:饞了就偷? 她竟說:叔叔大爺們,饒了我吧。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竟一聲聲地喊人“叔叔大爺”,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軟了……人已一賤到底了,“叔叔大爺們”聽她這麼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着個孩子,也就放過她了。

    說: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就此,“小偷”的名義已坐實了。

     奇怪的是,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兩男一女。

    據說,每次生孩子,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全活麼?接生婆怔了,說:啥?她說: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訴她:全活。

    她這才松一口氣。

    她個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

    也許是因為她個子低的緣故,她對“大”有無限的向往。

    她的三個孩子統稱為:國。

    大國,二國,三國(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國花)。

    她生了一群“國”。

    她說是“國家”的“國”。

    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

    由于頭生兒回了奶,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紅薯嚼一嚼,爾後用嘴,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裡。

    當三個孩子牙牙學語、滿地滾的時候,她已經是村裡有名的小偷了。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她就是“賊”了。

     此後,在我的記憶裡,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展覽台”。

    每次放工回來,村裡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留下來,當着衆人搜一搜。

    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幾遍。

    一旦查出了什麼,就罰她站在一個小闆凳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

    再摸,她還笑,咯咯地笑。

    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說:老實些。

    她說:癢。

    治保主任吓唬她:再不老實,捆起來。

    她說:真是癢。

    我胳肢窩兒有癢癢肉。

    治保主任問她:你要臉不要?她先說:要。

    又說:不要。

    治保主任問:那你要啥?她說:娃餓了。

     一個小個女人,就那麼讓她站在小闆凳上,搖搖晃晃的,顯得很滑稽。

    每當這時候,總是有許多人圍着看,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多丢人哪。

    可蟲嫂在小闆凳上站着,不管你搜出了什麼,她都神色坦然,還笑嘻嘻的。

    人們勸她說:蟲嫂,你咋這樣?老不好啊? 她還是那句話:娃餓了。

     此後人們也就習慣了。

    一天勞動下來,很累,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人們很快活。

    于是蟲嫂就成了人們日子裡的“鹽”。

    日子很苦,人們還是笑嘻嘻的,有鹽。

     人們都知道,她衣服上縫着很多的口袋,見什麼拿什麼。

    偷玉米,偷紅薯,偷場裡的黃豆、綠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

    人們很奇怪,問她,你要那“鼻就”(牽牲口用的)幹什麼?就一節皮條拴個鐵圈子。

    她先是不說,問急了,說:我看那皮條怪結實。

    人問:你有啥用?她說:頭繩太費了。

    給國花紮個小辮兒啥的。

    人說:那麼寬的皮條,怎麼紮?她說:用剃頭刀(她還會剃頭,剃光頭,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結實。

    氣得喂牲口的老料跳着腳罵娘! 當我仍在各家輪流吃派飯的時候,每次輪到老拐家,都要隔過去,或是餓上一天,那是因為他家的飯食實在是太差了。

    她家細糧少,紅薯多。

    我估摸着她家的紅薯有一半都是偷來的。

    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殘疾,是個吃貨。

    三個孩子也都是吃貨,隻有她這麼一個半勞力。

    麥子下來的時候,一屋子嘴,蝗蟲一樣,僅一個夏天就吃光了。

    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薯面餅子加上菜湯。

    蟲嫂手小,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她把家裡的紅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挂在一個籃子裡,餓了就拿一張。

    那餅子是壞紅薯又加了豆面、紅薯幹面在鏊子上炕出來的,熱着吃還湊合。

    放幹了的時候,吃着又硬又苦,難以下咽。

    三個孩子都說苦,不吃。

    老拐也不吃。

    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吃的,黑面餅子蘸辣椒水,隻有她吃得。

    一屋嘴,怎麼辦呢,也隻有偷了。

    莊稼下來的時候,有什麼就偷什麼。

    偷成了她的習性,她的一種生活方式。

    要是一天不去地裡拿點什麼,她着急。

     村裡開“鬥私批修”大會的時候,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

    她就站出來。

    村民起哄說:看不見。

    看不見哦!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