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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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駱哥,我跟定你了。

     駱駝不光是俠肝義膽,他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

    第二天,駱駝領我走進了新開張的公司。

    公司搞得很氣派,占了國貿大廈整整一層樓!歡迎我的人在國貿大廈十八層電梯門口站成兩排,一個個叫道:吳總好! 爾後,駱駝又領我看了他給我安排的辦公室。

    辦公室也是裡外套間,老闆台、電腦、電話、沙發、茶幾、冰箱及各樣用具一應俱全。

    駱駝說:還滿意吧? 我看了看,說:無話可說。

     駱駝說:兄弟,别的人我信不過,我隻信你。

    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說:你吩咐吧。

     駱駝一招手說:你跟我來。

     于是,駱駝把我帶到了鄰近的、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這是他的辦公室。

    僅有的不同是,他的辦公室裡挂有兩張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

    駱駝進屋後,把我領到地圖前,突然說: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沒反應過來,說:啥意思? 這時,駱駝指着地圖上的一個點,那個點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是平原上的一個縣份:鈞州。

     我馬上就明白了。

    當年的鈞州曾經被人稱為“藥都”,曆史上有很多傳說。

    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生前曾在這裡采藥、行醫,死後又葬在了這裡……因“藥王爺”在此,九州十三縣的中藥必經這裡,拜過“藥王爺”後,藥材才會靈驗。

    當年,這裡曾經是中原六省中藥材的集散地。

    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如此偏僻的一個縣份,有藥廠麼?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

    這裡有一個瀕臨破産的小藥廠……我想請你出馬,把它拿下來。

    爾後,包裝上市! 我有些遲疑,說:現在藥廠林立,都現代化了……這樣一個小廠,行嗎? 駱駝又激動了,他說:你瓜動動腦殼,一個好企業,成熟的企業,咱拿得下來麼?就是這樣的廠子,咱才有用武之地!這個廠的廠長跑到深圳來推銷他的“山楂丸”,苦着一張瓜臉,我都跟他見過三次了。

    我還秘密地去考查過一次……我告訴你,在“藥都”辦藥廠,這叫:地利;藥廠經包裝後可以上市,這叫:天時;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當地情況,這叫: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三則俱全。

    吊吊灰,你還怕什麼? 駱駝說:我還告訴你,包裝上市時,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頭一定要響亮!中藥界有那麼多“堂”,咱就搭車上路,叫:厚樸堂!厚樸堂藥業公司,怎麼樣? 駱駝真是個奇才!這名字起得好,莊重、厚道、樸實,給人以信任感。

    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我說:行。

    我去。

     駱駝說:飛機票我都給你訂好了……帶上财務人員,馬上出發。

    一定要拿下! 我必須說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跟駱駝的矛盾是從一粒紐扣開始的。

    或許更早一點,我們的分歧是從收購這家藥廠開始的。

     我在鈞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個月。

    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個月…… 鈞州離我的老家很近,隻有七十公裡的路程,可我連回家看一看的時間都沒有。

    我一到鈞州就陷進去了,進入了無休無止的談判之中……那時光是很磨人的。

     鈞州是一個相對富裕的縣份。

    它周圍有山,山裡有煤礦、磷礦、鋁礦,再加上早年這裡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較富的。

    可是,看了這裡的藥廠之後,我卻大吃一驚。

    這家藥廠就在縣城裡的藥王廟後邊,大門的門頭上,挂有“鈞州制藥”的四個鐵牌大字歪了一個,掉了一個,也沒人管。

    廠裡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裡邊有三個車間,廠房的玻璃大多是爛的,到處都是灰塵,設備也很陳舊,工人隻開了半班……過去,這個藥廠銷路最好的産品是“山楂丸”。

    可現在連“山楂丸”也銷不動了。

     我們是來了之後,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

    這個廠的廠長姓尤,他穿着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裡邊衫衣的領也爛着,他長着一張瓜臉,一臉的苦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

    等廠長知道了我們的來路,情況就大變了。

    他動員全廠的工人把廠子整個打掃了一遍……等我們第二天再看的時候,廠牌已換過,廠子裡也幹淨多了。

     隻從聯系上之後,他先是帶着我們一連喝了七場酒。

    縣委領導一場,縣政府一場,衛生局一場,工業局一場,防疫站一場……這都是有關聯的,你還不能不喝。

    尤廠長每每苦着臉說:吳總,給個面子。

    你們是來投資的,上頭重視是好事……這都是爺,我們誰也得罪不起呀。

    我們隻好喝了。

     等到看賬的時候,我吓了一跳!這樣小的一個廠子,工人在冊的一百五十六名。

    下崗、帶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職的有八十四人。

    産品大量滞銷不說……還外欠八百萬,連電費都付不起了。

    可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尤,尤廠長,除了要求解決所有工人的勞保、醫保、養老金,還清欠債之外,還獅子大張口,造了一億二的價! 于是,我即刻給駱駝打了電話,我說:這個廠不能要。

    這是個大包袱,是無底洞!…… 駱駝根本不聽我說,駱駝說:要價多少? 我說:一億二。

     駱駝說:不多。

    你給我往下壓,壓到一千二。

    底線是一千二百萬。

     我說:還有“三險”呢?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養老錢,加上欠款……光這些,三千萬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說,撤吧。

     駱駝不耐煩地說:你瓜幹啥吃的?總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總價一千二,就這一千二百萬,這是底線! 我說:這是不可能的。

    光欠款八百萬,工人的“三險”呢?一家老小,可憐巴巴的…… 駱駝說:你談吧,就一千二。

    說完,他把電話挂了。

     這次通話後,我心裡很不舒服。

    我發現,自從當了董事長之後,駱駝的變化很大,他的聲音裡有了一種讓人很難接受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縣城的大街上溜達。

    走着走着,我聞到了煤的氣味,石灰的氣味。

    遠處,塵土飛揚,公路上的煤車、石灰車亮着大燈一輛一輛轟隆隆地開過……再走,就聞見藥材的氣味了,還有狗咬。

    那久違的狗咬聲,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頭……于是,第二天我悄沒聲地租了一輛車,回老家去了。

    可是,當我快要到村口的時候,我又退回來了。

    我怯了。

    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 傍晚,一進賓館的門,就見尤廠長苦着一張瓜臉在大廳裡候着,他見我,忙迎上來說:呀呀,吳總,你可回來了。

    你是咱的财神,可不能走啊,價錢的事,咱們還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讓人專門去山裡給你打了野雞,吃飯,先吃飯。

     第二天上午,尤廠長安排了一輛車把我拉到了一個水庫邊上。

    水庫邊停着一艘豪華遊艇。

    遊艇上,兩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靜的廣闊水面上,一些人站在兩艘小船上,拉着擡網正在捕魚……尤廠長陪着我,點頭哈腰地說:吳總,昨天請你吃了山裡的野雞,今天請你吃現捕的活魚……我看了尤廠長一眼,說:尤廠長,你本事挺大呀。

    這水庫也歸你管?尤廠長苦着臉說:我哪有這本事。

    這都是縣上安排的,縣長親自安排的。

    我說:哎呀,這裡風光不錯。

    可惜的是,我不吃魚。

    尤廠長吃驚地望着我,很遺憾地說:你不吃魚?吃魚好啊。

    這可都是現打的活魚呀!那,那……算了。

    ——其實,我不是不吃魚。

    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駱駝給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萬,我怕談不下來。

     下了船,我故意說:老尤,你獅子大張口,我做不了主啊。

     當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駱駝說:兄弟,生我氣了?你瓜要記住,咱們永遠都是親兄弟!不過,你做得對。

    就是要晾他幾天!……兄弟呀,咱們兩個,還是要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個驢日的! 我說:你是董事長,你說了算。

     駱駝說:吊吊灰,你這是罵我呢。

    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麼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

    一千二,真的拿不下來…… 駱駝話說得很難聽。

    駱駝說:工人?什麼工人,渣子!他們幹了幾十年,廠子垮了,要我們來拯救他們麼?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說話。

    這個時代,隻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

    在言談中,駱駝的語氣完全變了。

    在他的話裡,已經開始稱底層社會的人為“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