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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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我說:“上人”……從此以後,在電話裡,我一直稱他為“上人”。

     駱駝聽出了我的嘲諷,馬上改口說:兄弟,我知道談判很艱難。

    難為你了。

    我再給你交個底,錢不是問題,我這邊又聯絡了十幾家公司……你談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

    必是要拿下來。

    哪裡不通,你給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廠長,叫财務上給他送去一百萬。

    看他怎麼說? 不知不覺地,在駱駝眼裡,已經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了。

    錢,可以撐人的膽。

    駱駝看周圍事物的目光也開始發生變化了……我覺得,那一百萬,尤廠長是不會要的。

    價錢壓得這麼低,關系着那麼多工人的生存問題,他怎麼敢要? 我說:這事……我不便出面。

    ——我還是有底線的,我羞于給人行賄。

    雖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駱駝說:你别管,讓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

    談判仍然在艱難地進行着。

    很複雜,也很混亂。

    他們三天兩頭變,縣長一個主意,衛生局長一個主意,工業局又是一個主意,尤廠長是百變之身,縣長來了聽縣長的,局長來了聽局長的,一會兒一個說法……這時候,我也很矛盾。

    眼裡一個标尺,心裡又是一個标尺。

    我也是從底層走出來的,但當我看到底層人的狡詐時……怎麼說呢?仍然很氣憤。

     尤廠長把錢收下了。

    一百萬,他吞了……這是小丁告訴我的。

    可是,第二天,在談判桌上,他仍然很強硬。

    他不停地哭窮,找各種理由,擺各種各樣的困難……在談判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私下裡組織工人在廠門口打出了橫幅!那竹竿挑着的白布上寫着:“賤賣藥廠是國家的罪人!”“工人是國家的主人!”“我們要吃飯!”……這時候,老尤又出來裝好人了。

    他一跳一跳地蹿出來,指着鬧事的工人說:回去!都給我回去!瞎鬧什麼?這邊正談呢!……放心吧,不該讓步的,我決不讓步! 私下裡,老尤又是一套。

    那一天吃飯前,老尤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吳總,你得理解,我也有難處啊!我既得防着上邊,又得防着下邊……得罪了哪一頭,都沒有好果子吃。

    那錢,我雖說收了,也是過過手,我得……說着,他苦着臉,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誰。

     我看着他,作為一個廠長,一個瀕臨破産的藥廠廠長,這一陣子他受盡了折磨。

    他就像是掉進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不知有多少人指責他、罵他!在這段時間裡,他整個人像是一塊揉皺了的抹布,滿臉都是憂愁和沮喪,眼窩深陷着,眼裡布滿了血絲……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談判仍然一日日艱難地進行着……焦灼、憋悶,有時候逼得人想瘋!突然有一天,一個下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廠門口,就那麼往地上一扔(地上鋪着一張席,還有被子),不管了!她頭上包着一個頭巾,身上穿着印有藥廠字樣的破工作服,就那麼有氣無力地半躺着,臉色蠟黃。

    立時,門口又圍了一堆人,一個個嗷嗷叫!……後來我才知道,這女的也是藥廠的工人,得了腎病,每個月都要透析……這還不是一個人的事。

     果然,第二天,在談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醫療費的問題。

    他手裡拿着一摞子等着報銷的條子,好幾年的,有四百多萬!……我無話可說。

    我實在是談不下去了。

     當我跟駱駝通電話時,我說:“上人”,又出事了。

    一個女工,躺到廠門口去了……駱駝說:繼續談。

    接着,他又說: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訴她,吃雷尼替丁……也許,駱駝是想幽一默。

    可他“幽”的不是時候,我無話可說……駱駝還說:這是詐你呢。

    頂住!我明白了,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場就不同。

    這是立場問題。

    立場。

     是呀,當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時候……我也很生氣。

    我望着他們,心想,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是國營廠的工人,也曾驕傲過、自豪過。

    怎麼就一天天淪落了呢? 當談判進行到六個月的時候,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這時候,政府開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駱駝讓小丁送的一百萬起了作用,還是駱駝遙控指揮,又動用了其他的手段……總之,在政府的幹預下,老尤的态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談判終于有了結果:我們以二千六百萬的價位拿下了這個廠子。

    應該說,除了地皮和廠房,我們買下的是一個殼,空殼。

    或者說,我們買下的隻是一套辦廠的手續。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百多個工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攔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頓!工人們人人手裡舉着一個空碗,亂紛紛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議!老尤就在地上蹲着,一聲不吭,任他們揍……工人們都哭了。

     駱駝是正式簽合同的那一天趕到的。

    不知怎麼搞的,駱駝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現在鈞州的(後來我才明白,有了“港資”的投入,就可以免稅三年)。

    于是,駱駝作為香港投資方的代表,受到了縣委、縣政府最隆重的接待……爾後,在縣長的親自陪同下,駱駝十分風光地在合同上簽上了他的大名:駱國棟。

     駱國棟這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

    我想,他一定是在家裡練過了……我還是替那些工人難受,他們一人分到了五萬塊錢。

    從此,他們就跟這個廠子沒有任何關系了。

    駱駝在一百多名工人中,僅留了四十個。

     當天晚上,當我跟駱駝終于有時間坐在一起的時候,駱駝說:兄弟,這件大事,是你一手辦下來的,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麼說。

    他們…… 駱駝說:你别諷刺我。

    我問你,這裡有傻子麼?這裡沒有一個傻子。

    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幹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察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

    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

    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後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着,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麼?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

    也許沒有那麼嚴重,隻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

    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

    那麼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麼久了,我從目光裡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曆史的。

    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

    ”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

    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個字:“惡”。

    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

    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着說着,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

    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

    更可怕的是你說的信,或者信仰,是嘴上的唾沫,問題是,我們不真信。

    我們嘴裡說一套,心裡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麼吧?你現在信什麼?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着說着,駱駝又激動了。

    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動着,說:你不要以為咱們隻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

    地皮、廠房就不說了。

    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後,五十億都不止!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别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

    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樸堂有了“國藥批準文号”,有條碼号……咱們可以立即投産!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