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手裡有了錢,不免心潮起伏。

     我沒告訴你吧?在上海,我談了一個女朋友。

    這姑娘是初來上海時認識的,是電信局的,我們斷斷續續地談了半年多……現在,我跟人家已經分手了,就不說人家的名字了。

    我是斷了對梅村的念想之後,才談的。

    那時候,我們已經在民政部門登過記,已算是合法夫妻了。

    就是沒有舉辦婚禮。

    當時,她提了一個要求,要我在上海買兩套房子,一套我們住,一套給她父母,爾後再正式舉辦婚禮。

    最初,我也答應了(那時候房子還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頭下翻出了一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見鬼了!不管我走到哪裡,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

    信裡裝着二指寬的紙條,上邊模仿老姑父的筆迹,寫着一句話:給口奶吃)。

    說實話,這是我的一個隐痛。

     女朋友拿到信,質問我說:一直拖着……你心裡有鬼吧? 我說:不是鬼。

    是人。

    我背後有人。

     她說:人?女人吧? ……不多說吧。

    就這樣,我們鬧起來了。

    不歡而散。

    結婚不到三個月,就離了。

     那時候,我沉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日躺在床上,讀些亂七八糟的書。

    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

    後來我又想,我們是文化人,我們有錢了,終于可以幹點正事了。

    我們也該幹點正事了。

    于是,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駱駝的手機……我在電話裡說:哥哥,咱們現在可以出書了。

     駱駝一怔,說:出書?出什麼書? 我說:經典。

    一百本經典! 在電話裡,駱駝沉默了一會兒,不以為然地說:……這才幾個錢?再等等,兄弟。

    書是一定要出的。

    出好書,出經典,這都在計劃之内呢!再等等吧,兄弟。

    一個億吧,等手裡有了一個億…… 我愣了。

    老天,一個億?這家夥瘋了吧? 後來,突然有一天,駱駝又激動了。

    在電話裡,駱駝一邊咳嗽着,一邊連珠炮似的說:兄弟,快來。

    快來。

    馬上訂機票,到我這裡來!快來吧,兄弟,咱哥倆好好商量商量。

     我說:你又出什麼幺蛾子呢? 駱駝說:咱不當“客戶”了。

    兄弟呀,炒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說:不是說要做書麼?你還想做什麼? 駱駝說:做“莊”。

    咱要當“莊家”。

    咱再也不當孫子了,要當主人! 聽他這麼說,我吓了一跳!難道說要開工廠、辦實業麼?……我說:你啥意思? 駱駝不耐煩地說:快來。

    你瓜費什麼話?快點來!我房都給你訂好了,五星級賓館的豪華套間……快來吧! 我有點蒙。

    駱駝現在想的是一個億了。

     我要說,駱駝是敏銳的。

    駱駝對大勢的把握一流。

    當我從上海飛到深圳,剛下飛機,駱駝就到機場接我來了。

    秋天了,駱駝身上處處有女人照料的痕迹,他穿着一襲風衣,裡邊的西裝、襯衣也都是新燙的,腳下是一雙锃亮的皮鞋,雖然還是很瘦,但精神抖擻。

    他身後還停着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陽光下亮得刺眼,奧迪A6。

     見了面,我說:不用這麼誇張吧?還借輛車? 駱駝說:什麼借輛車?這是公司給你配的。

    你一輛,我一輛,咱哥倆一個牌子。

     我吃驚了。

    沒有想到,在電話裡說了說……駱駝已經把公司成立起來了。

    還買了車。

    效率真高啊!這就是駱駝。

     我呆呆地看着駱駝……駱駝一拉車門,說:上車吧,吳總。

     我四下看了看,說:司機呢? 駱駝笑了,駱駝伸開手,我看見他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車鑰匙,他把手裡的車鑰匙抛起來,又灑脫地接在手裡……說:我親自給你當司機,怎麼樣? 我一下子有點頭蒙……我說:你,你……行麼? 駱駝笑了,說:你瓜放心吧。

    我整整學了三個月,正規的,每天下午……有證。

    接着,他一拉車門,說:上車。

     坐在車上,我還是有些擔心,駱駝隻有一隻胳膊呀?!……可是,駱駝就用一隻胳膊開車,他的手熟練地把握着方向盤,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從容不迫,遊刃有餘……我提着的心慢慢松下來了。

    僅有一隻胳膊的駱駝,沒有學不會的!這不得不讓人歎服。

    駱駝一邊開着車,一邊說:好開,就是個熟練,你瓜也趕緊學吧。

     我笑着說:你那車照,花錢買的吧?(我懷疑,他一隻胳膊,怎麼能辦下駕駛證?) 駱駝也笑了,說:沒花錢,衛麗麗找了熟人…… 後來,坐駱駝的車我很放心。

    駱駝雖然隻有一隻能動的胳膊,可駱駝把那隻能動的右手發揮到了極緻。

    他開車是耍的,一隻手握着方向盤,“嘩”一下轉一個圈兒,爾後再掄回來,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車時,他憑着感應,“嗞”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車鏡,又“嗚”一下開回來,倒線很直。

    他驕傲地說:這就叫人車合一。

     當天晚上,住在駱駝給我預先訂下的套間裡,我和駱駝談了一夜……駱駝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個晚上,駱駝的屁股幾乎沒怎麼落座,他在房間裡一直不停地走動,那隻空袖子甩來甩去地舞着,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娓娓而談,像個話劇演員似的。

    駱駝給我大談“資本理論”……他說:你發現了麼?我們的社會形态已經開始變了。

    我們過去是實體經濟,現在正在向資本經濟過渡……資本經濟是虛拟的,講的是投資與回報。

    那是一個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數字,人們在數字裡掙錢,掙大錢!在日本,是沒有人去銀行存錢的,去銀行存錢是要收費的……還是日本人聰明啊!明白了吧?一個偉大的時代,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手,那就是——資本! 我說:在電話裡,你不是說要辦藥廠麼? 駱駝說:錯。

    不是辦,是收購。

    我們隻管收購,收購之後“包裝”上市……辦藥廠是别人的事,讓别人去辦。

    讓懂行的人去辦。

    我們隻是借殼上市。

     駱駝雄心勃勃,滔滔不絕地講着。

    燈光下,駱駝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隻黑色的、舞動着的大鳥……他主要闡述的隻有兩個字:“包裝”。

     接着,駱駝又告訴我辦公司的一些事。

    他說:兄弟,委屈你了。

    咱們是患過難的弟兄,公司是以咱兩個人為主。

    公司起名時,原本要把咱兩個人的名字鑲進去……要起“駱鵬公司”,念起來成了“落篷”,諧音不好聽。

    起“國鵬公司”也不好聽呢……後來,我想了想,就起“雙峰公司”吧。

    駱駝雙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遠,踏實,你說呢? 說實話,對公司起名我并不在意,就說:好哇。

    這名字好。

     再往下,駱駝說了股份的事。

    駱駝說:你那四百多萬,給你留一點餘數,打包入股,我讓财務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一。

    還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

    其餘的,我聯系了十幾家公司,都是小份額……這第三家,駱駝說得有些含糊(後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第三家,其實是衛麗麗的哥哥,名叫衛真宇。

    他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

     夜深了,駱駝把他帶來的三包煙全吸完了……駱駝突然說:再苦幾年,就再也不提錢的事了。

    永不再提!一人十個億,怎麼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五指伸開,在空中作出鷹爪形,手指顫動着,像是已經“抓挖”到了似的。

    爾後他的手往前推着,高高地、用力地豎起了一個指頭!……我看着駱駝,我在駱駝眼裡看到了一種亮光,那光會聚成一個極亮的、燃燒着的、足以懾服人的亮點,像火焰一樣!他剛剛說過一個億,現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個億了?! 最後,駱駝終于坐下來了。

    他身子往後一退,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就像燃燒盡了似的,顯得很疲憊。

    這時候,駱駝半耷蒙着眼,用帶一點憂傷的語氣說:兄弟,咱們過去實在是太窮了。

    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上邊有一哥。

    我四歲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從遠處跑來,氣喘籲籲的。

    那年我哥七歲,他跑到我面前,伸開手,你猜他手裡握的是什麼?他手裡握着一個“面疙瘩兒”。

    那是一碗稀飯裡最稠的東西……我哥在大食堂裡喝完了一碗稀飯,剩下了一個“面疙瘩兒”,沒舍得吃。

    他吐在手裡,給我拿回來……後來,我哥死了。

    我哥不是餓死的,是害病死的。

    但肯定營養不良……在我們家,正因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當駱駝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心裡一疼!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曆……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