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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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伐樹、買樹的人,無論是桐樹、楊樹、槐樹、椿樹、榆樹、柳樹或是棗樹、楸樹、楝樹、桑樹、梨樹,都要讓九爺看一看。

    九爺懂得樹的語言。

    九爺站在樹前,眯着眼朝上望去,爾後再慢慢地往下看,就像是打量一個女人……爾後用他手裡的銅煙杆輕輕地敲一敲,一敲定乾坤。

    九爺常說的一句話是:樹跟人一樣。

     據說,早些年九爺曾給人看過一棵一摟粗的樹,那是棵大樹。

    九爺站在樹前,看了,點上煙袋鍋,吸了幾口,爾後說:不說吧。

    買樹的說:老九,你不能這樣。

    賣樹的也說:老九,你不能這樣。

    九爺說:非讓我說?那我就說。

    買樹的說:說。

    你說。

    賣樹的說:老九,有啥你說。

    别吞吞吐吐的。

    九爺這時才說:這樹“聾”了。

    “瓦損”了。

    買樹的說:啥意思?賣樹的也說:老九,你咋這樣說?九爺說:這樹是棵好樹。

    就是,十二年前,遇上了旱災,水分供不上,有兩年的年輪散了。

    賣樹的急了,說:不會吧?你咋看出來的?九爺說:擡起頭,你往上看。

    桐樹都是大葉,這兒、那兒,各有兩枝,是一蓬蔓生小葉,這就是聾了。

    賣樹的說:那不是老鸹窩麼?我不信。

    出。

    現在就出。

    聾了算我的! 後來,樹伐倒後,衆人湊上去一圈圈數了年輪,果然在第二十六、二十七處看到了年輪的缺失……衆人服了。

     雖然九爺是無梁最好的匠人,九爺又最懂樹的語言,可九爺卻一生無建樹。

    從他的話裡你就可以看出,九爺好脾氣,九爺太溫和了,九爺不願得罪人。

    一個最好的匠人,最後竟敗在了他的徒弟手裡,這是九爺最懊喪的事情。

     你知道什麼是“南唐北梁”麼? 這叫“口碑”。

    是平原鄉間口口相傳的一種聲譽,傳播的範圍大約有二三十平方公裡,傳播的時間也很短,就幾年的光景,此後就沒人再提了。

    想你也不會知道。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南唐北梁”有一段時間是叫得很響的。

    南唐,指着是南各莊的唐大胡子。

    北梁,指的就是無梁村的梁五方了。

    那時候,兩人都曾是平原上叫得響的匠人。

    可兩人的年齡卻相差了三十歲。

     那好像是一九六三年,鎮政府蓋一大會堂,同時調集了兩班匠人。

    一班是由南各莊的唐大胡子帶隊,他手下有幾十個徒弟呢。

    另一班由無梁村的九爺帶隊,九爺也有一班徒弟,而梁五方則是九爺的徒弟。

     兩班匠人同時參與建大會堂,相互間自然有一些不大服氣的地方。

    那時,南各莊的唐胡子正當盛年,他自然親自坐鎮北邊的“屋山”,由兩個大徒弟給他打下手;而南邊的“屋山”本該由九爺坐鎮,可九爺年歲大了,腿有些發軟,若是不上,就給人比下去了,若是上了架子闆,又怕手腳不靈便……正在他遲疑的當兒,五方說:九爺,我上吧。

    九爺看了看他,梁五方雖然隻有十八歲,卻是他手下最聰明的徒弟。

    九爺點了點頭,隻說了兩個字:小心。

     那時候十八歲的梁五方血氣方剛、氣沖牛鬥,居然敢與南各莊的師輩唐大胡子對陣。

    據傳,唐大胡子最初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對九爺說:老九,你褲裆爛了?九爺笑笑,不語。

    爾後兩人各把一個房山頭,一層層壘上去,等上梁的時候,居然一磚不差! 要知道,唐大胡子是帶了兩個徒弟打下手的;梁五方就一個人……坐在下邊的九爺悄悄地用墨線吊了吊,一顆心放在肚裡了。

     唐大胡子既然親自上陣,自然是不肯輸的。

    可唐大胡子脾氣太壞,見對方隻是一個小青年,居然也能打一平手,臉上挂不住了,嘴裡罵罵咧咧的,一句一“日”,把兩個大徒弟罵得狗血噴頭……這邊對陣的梁五方雖說一聲不吭,可一磚一灰一刀一縫絕不落後。

    氣得唐胡子把瓦刀都摔了! 待大會堂封頂時,唐大胡子這邊首先起脊,塑的是一條龍。

    唐大胡子是塑龍的高手,一塊磚就能砍出活生生的龍嘴來;梁五方這邊本該也是一條龍,那就是“二龍戲珠”了。

    可梁五方塑的偏偏不是龍,五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大約也有心與唐大胡子叫陣,他靈機一動,竟塑一麒麟。

    這終于讓唐大胡子抓住理了,唐大胡子喝道:下去!你懂不懂規矩?尻! 可是,下邊的徒弟們嚷嚷起來了,北邊的人說:龍就是龍,這能胡來麼?狗球不懂!南邊的人說:麒麟,就麒麟,憑啥不讓塑麒麟,咋?!……“龍脊”,是一理;“麒麟脊”,也是一理。

    于是,兩支施工隊伍各不相讓,差點打起來。

     九爺是無梁這邊領班的,九爺也覺得不合适,這不合規矩。

    可沒等九爺開口,有人說話了。

    據說,說話的這人姓喬,是縣裡的一個副書記,還是個戴眼鏡的文化人,他剛好下來檢查工作。

    喬書記在視察工地時伸手一指,說:嗨,一邊是龍,一邊是麒麟,有點意思,啊?老曹,你知道麼,這叫不對稱美,很有特點嘛。

     公社書記見喬書記這麼說,也就跟着說:龍麒麟,就龍麒麟。

    于是,公社書記一錘定音,公社大禮堂此後就被人稱作“龍麒麟”了。

     唐大胡子到底是見過些世面的,他從房上下來後,徑直走到梁五方面前,說:孩子乖,你越師了。

    爾後,冷冷地看了九爺一眼,飯都沒吃,帶着人走了。

     待唐大胡子領人走後,九爺臉上挂不住了。

    九爺蹲在那兒,一聲不吭,隻悶悶地吸煙。

     五方卻渾然不覺。

    他大獲全勝,心裡自然高興,傲造造的,不覺尾巴就翹起來了。

    他先是在徒弟間走來走去,說話高腔大調的:南各莊的,唐大胡子,球啊?……爾後,他走到九爺面前,對九爺說:師傅,我做的活還行吧? 不料,九爺鼻子裡哼了一聲,把煙一掐,說:嗯,你已越師了。

    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你師傅了。

     梁五方還草草謙虛了一句,說:師傅還是師傅。

     九爺說:不。

    從今往後,不是了。

    你自立門戶吧。

     在平原的鄉村,口碑就是一個人的“名片”。

     自從公社大禮堂蓋成後,方圓幾十裡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龍麒麟”的,也沒人不知梁五方的。

    “龍麒麟”不但給梁五方掙下了好的口碑,還給他掙了一個好女人。

     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鎮上住,每天經過大禮堂的工地,就見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頭上的架子闆上站着,一臉英氣。

    牆一層層地高,那心裡就漸生愛慕之情了……一直到“龍麒麟”建成,這姑娘等不及了,就趕快托人說媒。

     于是,趕在施工隊離開公社之前,經媒人牽線,兩人在鎮上的包子鋪裡見了一面。

    據說,當時梁無方是夾着一把瓦刀走進飯店的。

    梁五方從架子闆上下來後,個頭就沒有那麼高了,也就是中等個子。

    但他剛剛打敗了唐大胡子,自然是心高氣傲、兩眼放光、英氣逼人。

    況且,他剛領了工錢(那時候叫“誤工補貼”)。

    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爾後說:煎包油馍胡辣湯,一齊上。

     那時候,胡辣湯一毛錢一碗,油煎包兩毛錢一盤,炸油馍五毛錢一斤,但能把話說得如此有底氣、有分量的,也隻有梁五方一個人了。

    可這句話剛好被跟媒人一塊走進來的李月仙聽到了。

    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長得漂亮,喜氣,滿月臉兒,一笑倆酒窩兒,據說上門提親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

    雖然從架子闆上走下來,就梁五方的個頭、長相、身闆,咋看也就是個一般人,可有了這麼一句話,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