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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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着嗯着,我的心已經睡着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漿、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鹹菜。

    爾後,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後,我終于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麼?風裡、空氣裡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于黃河的曆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裡。

    在時間裡,沙已被磨成了面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

    帶一點碜,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鹹。

    這裡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

    這裡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

    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

    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

    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曆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

    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着南來北往的人。

    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

    它的商業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裡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

    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達,可它又處于中原腹地,其生活節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

    生活節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系就相對地要複雜一些。

    這裡的人事關系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

    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

    白天裡“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裡;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

    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

    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

    我很慶幸,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麼? 同事都笑着說,沒有。

    沒有。

    可為什麼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怎麼就不能是城裡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

    我已經上了戶口,轉了關系,有了單位,還怎麼着? 報到後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

    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

    我想修一修那扇一刮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

    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

    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

    他馬上說:沒有。

    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牆上的電工包裡……我賠着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

    他低着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

    不借。

    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後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着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麼?我扭頭就走,到商店裡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系裡的助教。

    我的态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後一個走。

    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

    我怎麼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黑麼?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麼?我“新”在什麼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

    我心裡藏有“狼性”。

    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

    我混進了城裡,可我在城裡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态。

    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

    但點頭也得有度。

    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猬”,要有距離感。

    不能過于近,過于巴結,不能涎着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讨人嫌。

    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裡的五谷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

    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

    我發現,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

    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

    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裡還得适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

    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

    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着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适度的“包裝”。

    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

    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現的。

    于是,拿到工資後,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

    這沒人能看出來。

    這樣,我走在學院裡,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

    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

    雖然,在這座城市裡,我隻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閑暇都泡在了圖書館裡。

    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内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

    從曆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勒到尼克松,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

    我知道,在大學裡,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

    我還知道,對付城裡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後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

    工字樓坐北朝南,采光很好。

    上邊是古色帶檐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牆,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裡鋪着紅木地闆,樸中透着貴氣,顯得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