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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東旗趿着鞋走到氣得一蹿一蹿都講不出話來的父親身邊,說:“爸,讓兩隻母貓咬去吧,她們咬完晚上接着打牌,您老這兒又血壓高又心律不齊,何苦?” 地下的兩個仍哭着叫“爸!”程司令甩開東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們爸!你們不用叫我爸!我怎麼養出你們這些兒女!……”他打跌地走開,一邊喚,“我的洪湖喲!”洪湖是他出國的大兒子。

    程司令也喚過大江、東旗,甚至四星,隻要他們不在他身邊。

    誰離他遠誰就在他心目中變得完美,準就會在這種時候被他喚着、想念着,與他身邊這些不肖的作對比。

     程司令指着孩兒媽說:“看看你生的這些東西!” 孩兒媽聽到這話竟有幾分得意:“現在你認出他們是你的種了吧?耍橫動粗時他們個個都是你!沒有你,我哪兒有本事生出這種東西!” 最後的協議是東旗讓出她與川南合住的卧室,她住學校去,父親每月給她一筆錢作補償。

    東旗是頭一個搬出程家院的兒女,除卻嫁出去和調到外地的那些。

     孩兒媽也許是不忍東旗分出去住,這件毛衣是織給這小女兒的。

    據說孩兒媽曾經把東旗打扮得很怪:齊眉劉海兒的童花頭,毛線小外套下一件小旗袍。

    東旗發現母親通過她再現她自己的童年,而那個幸運童年注定連着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憤怒了。

    她從此要按自己的喜好買衣服,留頭發,竭力避免去重複母親。

    她與那美國男朋友決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條淡灰的長圍脖。

    私奔失敗,她無意中發現母親房間的牆上有張照片,上面一個圍長圍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樣,那是年輕時的母親。

    東旗對人說過她恨母親,為什麼她卻沒說。

    也許因為母親用女兒複制自己時制出許多個一模一樣的失敗,包括失敗的私奔:她們都沒有從同一個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并且東旗也從内質中無法逃脫母親的複制,無論她怎樣好鬥、挑釁,最終她總是讓步。

    婚前她向父親讓步,嫁了父親中意的女婿。

    婚後她向丈夫讓步,回到娘家,讓丈夫去愛他始終在暗戀的女人。

    嫌社會太鬧,她隐居在家;又是家裡煩了,她隐居到學校。

    雖然她不斷和人鬥嘴,但真有是非她總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達。

    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兒媽雖然在風格上有區别,本質卻一模一樣。

    本質是她們那徹底灰心後的快樂。

     霜降将毛線球纏繞整齊,一邊摘掉線上的草葉。

    這樣也沒驚動孩兒媽。

    她像是有形無神了,她還有無形有神的時候。

    那晚上霜降與大江相跟着進院子,輕手輕腳鎖車時,發現孩兒媽從花壇邊走過。

    見他倆,她吓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極了的樣子。

    而霜降卻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感覺:她一點兒也不意外,她伺候和窺測着他們、人們。

     “噢!搗蛋貓!……”霜降将毛線球遞還給她,她對霜降笑,神志卻根本沒參與這笑。

    半年前霜降向孫管理提出辭職,還沒等回答複,四星的事發了。

    在四星自殺的理由沒弄清之前,院裡勤雜人員不能動,孫管理對霜降這樣說。

    誰的話?孩兒媽的。

    孩兒媽一向有神無形地幹涉院裡的事。

     “聽說你決定不走了?”孩兒媽問霜降,未等答她綴一句,“留下好啊。

    ”她這時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說:“我哪裡講過我想留下。

    ”但她知道她已被決定留下了。

    這院子的人進或出、走或留都是被決定的。

     “他現在需要人照顧。

    ”孩兒媽說。

     他,當然是四星。

    出院後的四星話少覺多,享受了一個多月的自由,主動回避家庭晚餐。

    經常地,還是霜降将飯端上樓。

    飯後他總是散散步,有時也去看人打打麻将。

    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錢,他也借得不罵罵咧咧。

    總之他變得很溫和、甯靜。

    或許唯有霜降感到他的溫和甯靜恰恰像一場絕症的潛伏期。

     “他出院以後簡直換了個人一樣,那麼……那麼……”她舉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詳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顔色形容四星——那麼柔和,那麼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織給四星的嗎?那麼她對四星是有偏愛的?因為她最初的偏愛招緻丈夫對四星的虐待,又因為丈夫的虐待,她補過一般更偏愛得多些,更蹑手蹑足些。

    這樣,四星如今就成了這個逆循環的惡果。

     霜降忙說這毛衣顔色真好。

     “嗯,男的女的都能穿這顔色!”孩兒媽像是心裡有了靶子。

    那靶子會是兆兆嗎?大江到部隊實習的前一陣,兆兆來得很勤,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