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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孩子氣的嗓門:“大江,打會兒球吧?!”“大江,我騎摩托你坐後面,怎麼樣?”“大江,你幫我把那貓逮住!非治它不可,它搔我臉!”兆兆和大江打羽毛球時,會圍許多人觀看,有時連孩兒媽也悄悄挪近,眼高高低低地随着兆兆起落。

    兆兆總是一身短褲短衣,腰裡系一件羊毛衫。

    有小阿姨問:“兆兆你幹嗎不把毛衣穿上?那樣能暖和嗎?” 兆兆沒有回答。

    後來人們發現她總是把不同顔色式樣的羊毛衫系成不同風格,才明白那樣系便是矯健潇灑,是種裝飾。

    不久小阿姨們打球身上都系件羊毛衫。

     很快就見孩兒媽織這件毛衣了。

     接過霜降遞過的毛線球,她輕聲說“謝謝”。

    意思像是要打發霜降走開,卻在霜降欲離去時說:“大江走是你去送的,對吧?” “對呀。

    ”那是個清早,大江叫住剛起床站在院裡梳頭的霜降,問她能不能幫他把行李用自行車馱到汽車站,再把車騎回來。

    大江一向不調遣父親的司機和警衛員。

     霜降邊回答邊觀察孩兒媽的臉。

    這臉上你休想看出她心在怎樣捉摸你。

     “大江這孩子從小就和用人們處得來。

    過去有個老用人的兒子到現在還跟他通信!”她慢慢開始編織,“兆兆那姑娘事業心很強,這一陣說是開始給主刀醫生當副手了。

    不然大江走她會來送的。

    ” 何必又是用人又是兆兆地提醒我?難道大江會做那麼糊塗的事,為我去得罪兆兆?難道我有那麼高的心去奪兆兆位置?盡管那個清早大江頭一次吐口說他喜歡我。

     在聽孩兒媽聊大江怎樣與其他程家兒女不同,兆兆怎樣出色,人們怎樣認為他倆天生地造地般配,霜降随口附和着,心裡卻油然生出一股對大江的怨。

    怨那個清晨的他。

     那早晨他說人不能選擇父母,要是能選擇,事情怎會那麼複雜。

    他的話漸漸亂起來,說他對女人的愛部分取決于那女人愛他的程度,他隻愛愛他的女人。

    要是愛他的女人恰巧美麗可愛,他就不再管得住自己。

    “我不是在說兆兆。

    首先她不美,其次她驕傲得愛不起别人來。

    ” 霜降手用力托住自行車貨架上的行李,氣也不敢出,眼看自己那份樂天知命、安分守己的無望再次被帶到希望的薄冰上。

     “我知道你喜歡我。

    ”他說,眼神和聲調都那麼鄭重,如此鄭重地耍無賴,把起因後果都歸于了她。

     她知道她不該問起兆兆,結果還是問了:“你和兆兆吹啦?” “沒有。

    ” 她完全不懂這局面了。

     看出她不懂,他說:“我希望我和你一樣,有個普通的家庭,勞苦的父母。

    然後我奮鬥。

    我奮鬥出的東西都是我的,誰敢說它們歸我父親?我要人知道無論我程大江的父親是幹什麼的,無論有沒有父親,我都有不變的價值。

    女人也一樣,她的價值擺在那兒,那價值什麼樣的父母都給不了。

    ” 到汽車站了,霜降說她得回去叫孩子們起床,弄早飯給他們吃,然後送他們上學。

    她用這些提醒他她是做什麼的。

    兆兆呢?每天被保姆叫起床,吃保姆弄成的早飯,被父親的轎車送去上班,白大褂飄飄的,人跟在白大褂後面叫“趙大夫”。

    也許這對比起作用了,大江将行李拎下車架時對她說:“喜歡我是很不現實的。

    ”他伸出手去和她握,“就像我喜歡你一樣不現實。

    好吧,再見。

    ”他跨上汽車,扭頭對她笑一下。

    是那樣笑的:眼裡有遺憾,嘴的一邊老高地翹着。

    似乎看透了她,隻要他要,她就會給;她給時,就會忘掉她被輕視甚至被欺淩的處境;她給,是不求結論的。

     現在霜降想,僅那笑,也足以使他對她的喜歡成為完全靠不住的東西。

     這個家的子女都會那樣笑。

    假若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單薄秀氣的男孩(傳說中是那樣個男孩)出現在這院裡,膽怯地、羞怯地管孩兒媽叫“媽”,霜降會馬上知道他是誰。

    他是一段不體面但真誠的感情的孩子。

    那多麼好,霜降想,他一定不會這樣笑。

    院裡不會有人理睬他,包括孩兒媽。

    霜降會理睬他的,她甯可跟他一塊走出這院子,這院子裡的人個個會斜着一邊嘴角笑。

     那個不會斜着一邊嘴角笑的男孩在哪兒?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被分娩出孩兒媽的母體不久就死了嗎?…… 霜降從神形再次分離的孩兒媽身邊走開。

    假如她霜降注定屬于程家院的一個男性,她該屬于他。

    唯有他不會拿那斜一邊嘴角的笑來欺淩她、輕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