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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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專心給憲之喂飯。

     胡松則隻聽到不知哪裡嗡的一聲,似慎餘堂那西洋唱片機,唱針總在同一段旋律那裡卡住,發出刮骨般刺心的擾音。

    胡松茫茫然想站起,卻發現自己竟是渾身無力,雙腳像和全身失了關系,軟綿綿垂在青石磚上。

     但得起來啊,胡松對自己道,這地方已是坐不得了,再坐下去,不過自取其辱而已。

    幾月來餘立心的疏遠冷淡,他心中模模糊糊自有答案,又一直盼着隻是自己多心,但幾十年父子之情,他其實早就知道,他沒有多心,多心的是義父餘立心。

     當日張家骐手下的人到了家中,見着的人本是餘立心,但那人客客氣氣,隻說自己是張府派的人,不提來意,也不肯進屋,堅持要等胡松歸來,道“我家少爺說了,東西隻能交到胡松少爺手裡”。

    那日奇寒,冷風似刀,他也不進車裡取暖,一直站在車尾,足足守了一個時辰,直到和濟之纏綿整晚的胡松,滿面春意在巷口出現。

     一萬兩現銀在家中放了幾日,兩口大箱就堆在餘立心的床底。

    那幾日他大門不出,三餐均是讓人送進屋中,也不怎麼見他吃什麼,四菜一湯齊齊整整送進去,又幾乎齊齊整整地端出來。

    廚房的人拿了托盤進來,見他也不起身,雙目圓睜躺在床上,直直望着房頂,那模樣着實讓人驚心。

    有一日胡松想來看看義父,見兩個下人在門口嘀嘀咕咕,一個托盤推來推去,誰也不肯進去,他接過托盤,推門進去,見屋内烏漆麻黑,隐約聽見有人念念有詞,似是在背什麼詩。

    餘立心最不愛詩詞歌賦,他總道,國人就因數百年來沉溺于這些玩意兒,故而既不懂科學,也不通技藝。

     胡松驚了驚,道:“義父?義父?” 餘立心聽見他的聲音,忽地從床上坐起,尖聲道:“怎麼是你?” 胡松道:“義父,你兩天沒怎麼吃飯了,我給你送飯過來。

    今天廚房做了臘鴨菜心粥,上次你不說這臘鴨有滋味,你多喝兩口,若是吃鹹了,樓小姐還特意給你做了八寶飯。

    ”胡松把托盤放下,順手把窗紗掀起。

     餘立心見了光,驚慌失措下床,也不說話,先爬到床下看箱子,好一會兒才又爬出來,道:“你出去,往後也别進我這屋子。

    ” 胡松奇道:“義父,你怎麼了?這麼多現銀放家裡怕招賊,不如我這就拿去存了。

    ” 餘立心臉色慘白,道:“不,不,不,你不用管,你忙你的,你出去,别進來。

    ”說罷,連推帶搡讓胡松出去。

     胡松滿心疑惑出了房門,見憲之滑着車正往這邊來,樓心月遙遙跟在後面。

    前幾日有人送了憲之一個青蛙模樣的小木車,雙腳滑地即可前行。

    憲之喜愛得整日不下車,把宅院走了個遍,他也幾次滑進父親房中,但隻被訓了兩句又攆出來。

     胡松攔住憲之,蹲下道:“憲之,你去爸爸房裡看看好不好?” 憲之連連搖頭:“不去,不去,裡頭好黑,爸爸好兇。

    ” 胡松從兜裡拿出一塊濟之那日給他的德國朱古力,道:“去嘛,去了松哥哥給你吃朱古力。

    ” 憲之道:“什麼是朱古力?” 胡松搖搖手裡做成金币形狀的糖,道:“朱古力啊,就是洋人吃的糖,比冰糖葫蘆還好吃哦,怎麼樣,憲之想吃不想吃?” 憲之猛點頭,舔舔舌頭,小心翼翼地滑着車推門進去。

    誰知剛進去,就有碗盞落地聲,随後聽見餘立心怒道:“誰讓你來的?是不是胡松?他讓你來做甚?你說,他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到底來做甚?” 憲之撕心裂肺地哭,等樓心月和胡松匆忙趕進去,已見到憲之滿頭滾燙的八寶飯,幸而餘立心摔碗時,大概憲之吓得前傾,帶着車往前滑了十幾尺,八寶飯大都扔在頭頂,臉上隻黏了一點點酒米和兩粒紅棗,饒是如此,額頭上也燙出星點水泡。

    樓心月抱住憲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跟着孩子一同哭起來。

     餘立心滿面胡茬,兩頰深陷,驟望去倒似大煙鬼,失魂落魄,卻仍是怒氣不消,道:“說了不讓你們進來,你們為何一個兩個偏偏要來?平日倒不見你們對我這屋子這麼熱心,怎麼,都知道現在這裡頭有銀子?呵呵,這時候給我裝什麼孝子賢孫……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你們這些人,既已無君,那接下來就必将無父了,是不是?哼,我餘立心什麼事情沒見過,想騙我,我跟你們說,沒那麼容易!” 那日下午,餘立心找來園子裡一個剛來管花草鳥魚的小子,給了他一個銀元,讓他出門叫了一輛車,又幫忙把那兩個大箱子搬上了車。

    餘立心走時神神秘秘,挑了衆人午睡的時辰,胡松的房間和大門不遠,聽到喇叭聲已猜了個七八成,他幾次想出去,卻終是忍了下來,胡松知道,事已至此,出去也是無用了。

     那日胡松在屋中坐到深夜,院子太靜了,靜到若是用了心,能聽見所有聲音。

    他聽見樓心月輕聲叮囑廚房給憲之熬竹荪雞湯,聽見憲之的青蛙車笃笃滑過青石磚,聽見下人們追雞又殺雞,聽見雞湯在砂鍋裡噗噗冒泡,聽見憲之嫌雞湯太燙,聽見樓心月細細吹湯,聽見餘立心推門進來,大叫一聲“餓慘了,給我煮碗雞湯面拿過來”,餘立心的聲音又尖又刺,又讓胡松想到慎餘堂那總是壞掉的唱片機。

     胡松覺得太累了,便和衣躺在床上,起先腦中還有唱針反複劃過唱片的擾人雜音,後來漸漸沒了人聲,院中隻有池中紅鯉刺啦躍出水面,幾隻野貓蹑着爪子跳過房頂,風在白果樹的枝丫間呼嘯而去,唱針的聲音漸漸變得很低,最終什麼都停了。

    胡松想,衆人都舍不得那唱片機,修修補補好多年,但壞掉的東西終是壞掉了,再怎麼修補,也隻是讓彼此都不舒心。

     那日之後,胡松開始把手頭的生意一件件交代回餘立心手裡,他并沒說為何,餘立心也不問,隻每日在家中細細一本本賬本看過去。

     濟之本以為胡松會搬到鼓樓院中,他提過三次此事,胡松仍是不言不語,三次之後,濟之不聲不響搬去了醫院,再未找過胡松。

    濟之對自己道,夠了,一切都得有個頭。

     霜降歸家,濟之正好遇上胡松提着箱子,打算搬出去,一時心中有萬千言語,但終是隻道:“我回來收拾幾件冬天衣裳。

    ”說罷,他繞過胡松,徑直往裡屋走,他明明本可繞得更遠,卻不知為何,擠擠挨挨地和胡松不過隔了一臂之遙。

     胡松忽地取下手上挂的雨傘,用那彎彎傘柄勾住濟之的手腕。

    往日他們情濃,夏日夜裡出門看戲消夜,胡松總愛帶上這把雨傘,北京少有雨水,歸家途中,濟之總道自己腳累,胡松就這般勾住他,一路半玩笑半當真地把他拖回去,那時胡松不時玩笑道:“我養隻狗都沒這麼費勁。

    ” 濟之望着自己手腕,話中已有哭音,道:“你這是幹什麼?還真以為我是你養的狗?” 胡松不理,一用力把他拉到身旁,低聲道:“令之在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