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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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炭火有人照料,整夜不熄,屋内明明熱得人人都脫了棉衣圍脖,但不知為何,仍有一股清冷之意。

    樓心月這兩年在人前本就愈發不肯言語,隻默默把蔥油花卷掰開了,讓憲之自己邊玩邊吃,她自己縮在一旁,胡亂吃了個饅頭。

    餘立心和濟之都在悶聲喝粥,面對面坐了大半個時辰,二人一句話沒有,自胡松給了允諾之後,濟之大都回家吃住,起先他也有盡力,有意想讓父親歡喜,但餘立心并不領情,反倒時常像個生人般打量濟之。

     濟之漸漸也乏了,私下隻跟胡松道:“我父親啊,看着好像還是全須全尾一個人,裡頭應該是已經全壞了。

    醫院裡來過這樣的人,拖着長辮,小皇帝退位時瘋一回,袁世凱死再瘋一回,到張勳一敗塗地,就徹底瘋了,說是瘋了吧,外人也看不出來,隻親近的人知道哪裡不對勁,這種病治是沒法治的,來醫院看的那幾人,藥也開不出來,也都回去了……松哥哥,你整日跟着他,難道沒感覺?” 胡松不答,隻将赤着上身的濟之摟了摟,伸手去拉熄電燈。

    胡松自是有感覺,餘立心這幾月,确是越發沉郁,在家極少開口,一開口便是斥人,連憲之在面前玩耍,也挨了兩次打。

    樓心月不敢言語,收拾出了一間南房,和憲之睡在那邊,除了早上這頓飯,和餘立心已是不怎麼能打上照面。

    有時憲之嚷着要上天台玩耍,她跟着上去,隻見滿目凋零,電線雖是剪了,也無人收拾,胡亂搭在半枯的葡萄架上,那座紫紅天鵝絨沙發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忘記蓋上油布,曬了整個盛夏,又經了幾場暴雨,現今已是破破爛爛不成樣子,露出裡面黑漆漆棉芯。

    憲之爬上去,把棉花一朵朵摳出,又吹到半空中,像下了一場污髒的小雪。

    樓心月坐在一旁,也不知叫憲之住手,隻呆呆看着這眼前一切,那個讓人耳熱心跳的夜晚,也不知是不是前世記憶。

     莫說樓心月,胡松自十五歲後學着替餘立心管井上瑣事,快二十年時間,二人幾是形影不離,但餘立心這幾月早出晚歸,時常連他也不知去了哪裡。

    他們在北京也已基本沒有什麼生意需打理,胡松突地閑得發慌,隻得專心和濟之膩在一起。

    濟之在醫院出診時,他則在北京城内外亂逛,坐在永定門外的小吃攤兒上胡吃,往日北方小食并不合他脾胃,家中廚子是特意在京城找的川人,四季小食不斷,蒿蒿粑、葉兒粑、黃粑、井水涼面、擔擔面、紅糖鍋盔、紅糖涼糕……每日晚上廚房都變着花樣上消夜,這兩年漸漸大家都吃不下什麼東西了,東西做好了,也就是給下人們胡亂分掉,廚子也失了興緻,越做越粗,涼面坨了,葉兒粑的餡兒沒有放筍丁。

    但現今胡松突地胃口大開,也不拘什麼東西,驢打滾、艾窩窩、糖卷果、姜絲排叉、糖耳朵、面茶、馓子麻花、蛤蟆吐蜜、焦圈、糖火燒、豌豆黃、炒肝、奶油炸糕……他一家家吃下來,還時常給濟之帶回去兩個火燒,幾塊豌豆黃。

    有時走得遠了,到了崇文門外,時常遇上百十頭駱駝的駝隊在護城河邊卸貨,北京進出城運貨,數百年來用的都是駱駝,由内蒙、西北和遠郊山中運回火炭、果子、山貨和皮貨,再往外運出煤油、鹽巴、布料、藥材和茶葉。

    駝隊裡的駱駝多是骟駝,性子溫順,一頭一頭用缰繩牽起,駝隊的最後一頭駱駝需系上喚作“報安鈴”的銅鈴,拉駝隊的把式騎在頭駝上,若是聽不見報安鈴聲,就知後頭出了事。

     前兩年袁世凱事敗之後,餘立心曾讓胡松陪他去雍和宮上香祈願,也不是什麼日子,雍和宮裡密密匝匝的香客,排了兩個時辰才勉強進了大殿。

    出門餘立心仍覺悶氣,就沒有坐車,二人往東走了兩裡地,走到俄國人的教堂,門口停了一個駝隊,幾十頭駱駝仍是一頭排一頭,規規矩矩地低頭吃草料,幾個俄國男子正用滿語和駝隊把式閑談,胡松入京後粗通滿語,聽到他們是想進一批絲綢和香料。

    這地方本是一座關帝廟,康熙皇帝時撥給了俄國人,中間改了兩次名,現今俄國人叫它聖索菲亞教堂,但從外頭看去還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廟宇,周邊的人隻稱它“羅刹廟”。

    當年康熙皇帝收複雅克薩城,先俘了一批俄國人,又另有一批俄國人懾于天威投靠,這些人分别被安置于盛京與北京,在北京的被編入鑲黃旗,是正兒八經的八旗子弟,分了宅地田産,大都住在這附近。

     胡松聽了半晌,輕聲對餘立心道:“那把式嫌俄國人要的貨少,說駝隊隻做大宗生意,俄國人就還在糾纏,說看他們的貨好,願出高價雲雲……咦,這些俄國人怎麼有滿人名字?” 餘立心道:“這有什麼稀奇,當年俄國人入京,清廷将步軍統領衙門關押的女囚犯分給他們做妻子,俄軍将領還能娶到官宦女子……别說滿人名字,有些混了血的俄國人如不是金發碧眼,走在街上誰也認不出是洋人。

    ” 話音未落,後頭不知怎麼來了一隻獒犬,十幾頭駱駝受了驚往斜裡亂奔,那報安鈴忽近忽遠,把式聽了,連忙騎上頭駝去找,剩下的駱駝訓練有素,倒是仍停在原地。

    餘立心突地歎了一口氣,道:“這個法子倒是好,我們做生意,其實也是前拉後扯,一發而動全身,若是也能這般有個聲報平安就好了。

    ” 胡松道:“也得前頭把式聽得見,這樣幾十頭駱駝倒是好說,要是再多,恐怕就得把駝隊分開,再多找幾個把式,一人管一攤……事兒一多就會亂,任誰也管不過來。

    ” 餘立心當日就有些不愉,沉聲道:“按你這意思,但凡生意做大了,就得分家不成?” 胡松當時被頂得一愣,随口說了幾句拉扯過去。

    但他心中已隐約知道,當年那個忙時把井上井下的賬本全盤交托給自己,還時時提到親生兒子指望不上,望他能接管慎餘堂生意的義父,已對自己生了疑心。

    胡松自是怅然,也不是沒有想過,索性和濟之一走了之,但之後事情一件帶出一件,餘立心越發乖戾,在北京的生意銀錢,像流沙一樣散開,胡松總想,過了這一陣吧,過了這一陣,就和我沒關系了,待我還了該還的債。

     胡松盛贊張家骐設法營救父親那日,餘立心本在一旁喝粥,撕一點蔥油花卷,聽了這話,突地扔了花卷,厲聲道:“是啊,人家不是親生兒子的勝似親生兒子。

    我上輩子沒積德,親生兒子自是不像親生兒子,這我早五年就知道了,我認了命,但那不是親生兒子的……呵呵,在外頭倒是比老子更風光氣派,怪不得你這麼多年也不肯随了我的姓。

    濟之,我跟你說,你也少松哥哥長松哥哥短的,你把人家當親生哥哥,人家說不準把你當心頭刺眼中釘……我看啊,也要不了多少年,咱們餘家的招牌遲早要換成胡家,不說别的,人家張公子既是這般有情有義,還會欠着我們一半銀子?!” 樓心月聽了“親生哥哥”這話,面上突然紅了紅,慌慌張張看看濟之,見濟之也是臉上發青,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來,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