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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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宣靈長到八月,已是冰雪可愛,聰敏異常,竟會說數十個短詞,整日“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

    嚴筱坡本看他不是嫡親孫子,不大有興緻搭理,但多見了兩次,宣靈就知湊上去親他的臉,發出“爺”“爺”的聲音,又總是伸手求抱,饒是嚴筱坡這種人,也終究繃不住了,吃大煙玩女人都暫時失了興緻,三天兩日回大宅,隻想逗弄孩子。

     那日達之去嚴家閑坐,正好遇上嚴筱坡也在。

    宣靈剛吃完一小碗南瓜米粥,滿嘴糊泥,嚴筱坡抱住宣靈,拿一張雪白蠶絲手絹給他擦嘴。

    宣靈不住咿咿呀呀,想把那手絹往嘴裡塞,嚴筱坡一面拂開他的手,一面道:“達之,你來看看宣靈現在這模樣,可都說長得像你,也是,外甥似舅,這也是常事……這兩日我正想找你,咱們那商會,我看我們嚴家就退了吧。

    ” 達之愣了愣:“為何?去年給嚴家分的紅利不少,稽核分所那邊要的鹽稅,大概數目你也知道,我們已是盡了力,嚴伯父是還有什麼不順意?” 嚴筱坡道:“我知道,商會照顧我們嚴李兩家,給咱們分的利比占的股多,但商會畢竟啰唆,什麼事情都得商量來商量去,你和恩溥又太能幹,凡事都有你們做主,這麼下去,餘淮怕是一百年也學不會生意上的事兒……現今又有了宣靈,嚴家的産業早晚是要放到他手裡的,我還是把鹽井都收回來,讓餘淮早日上手。

    你放心,嚴家也不讓商會吃虧,去年多出來的利,我都退回去,今年該給稽核分所上的稅,這才十一月,我們繳足一年,你看如何?” 依嚴筱坡往日脾性,這确是開天辟地頭一次願實打實吃虧,達之一時也不知如何對付,隻想了想,道:“嚴伯父,你既是心意已決,那我先口頭上應了你,文書上的事情,待我給父親去封信再說,你看如何?父親畢竟在名頭上還是商會會長,左右都得給他說一聲。

    ” 嚴筱坡笑了笑:“你父親……怕是沒有這個心思理我這些碎事吧?……不過也罷,不急這一時,但話先說前頭,海崖井出的鹵,下個月開始我就單算了,賬可以還是從商會走,但錢得先給我結了。

    ”海崖井是嚴家現今出鹵最多的一口井,出來的鹵水格外厚鹹,且水火兩旺,火井就地起鍋煎鹽,就這一口井,燒着近五十口大鍋,比慎餘堂的天海井還要多幾口。

    嚴筱坡這二十年四處造錢,生意折的倒比賺的多,他又素來不肯虧待自己,銀子水一般花出去,但孜城的人也都知道,隻要海崖井上的天車仍轉,嚴家就還是嚴家。

     達之心下清楚,嚴家不隻是想從商會退出來,而是另有籌劃。

    嚴筱坡前一陣去了兩次省城,和好幾家銀行經理約了局。

    有人私下放出風來,嚴家是在四處接洽,想選一家在孜城設分行,以嚴筱坡的性子,估摸是不想找他人插手堆花,他已經陸陸續續往北京運了一批古董字畫,想尋個好價出手。

    嚴家在省城裡本有一些綢緞、茶樓、洋貨鋪子,他也賣了個七七八八,加上這次把海崖井收回去,顯是在籌銀行本金。

     達之想到上次父親回來,曾私下和他談過城中這幾家大戶:“……李林庵為人唯諾,好賭好吃好色,下頭兩個兒子,小兒子去年剛留洋,聽說剛去幾月,就退了學,執意要學什麼油畫,就算回來,想來也像你大哥,不會願意接手生意。

    大兒子李明興你也打過交道了,雖說不像他父親,卻也看不出能有什麼出息,再往下,李明興沒生出一子半女,李家已是沒有人了。

    林家和咱們餘家一百年來亦敵亦友,原本令之要是和恩溥成親,往後順理成章,孜城鹽場過半生意都是我們的,但年輕人既有年輕人的想法……令之,我也從未想過用她來交換什麼,隻要她自己高興,哪怕終身不嫁,餘家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女兒……恩溥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再怎麼變,有令之在,他必定不會為難咱們。

    你現今和恩溥走得近,我也放一大半的心。

    隻是你得知道,各家終歸有各家的生意,恩溥既有野心,也有能耐,我看他的志氣不止于一個林家,餘家斷斷不可被林家吞了,去換什麼現錢……至于嚴家,你往後得多加提防,嚴筱坡這個人,我識他已有三十年,始終看不透,别看他也像李林庵玩女人吃大煙,生意他可是從來沒有放過手。

    前兩年跟我說過,井上的事情,先制于天,後困于人,别的不說,孜城的鹽稅這十年裡翻了三番,現今袁世凱還算能壓得住各方,待他也出事,孜城定是各方必争之地,大家還是得另想出路,聽他的意思,似是想籌一家銀行……他說的不算沒理,但我之前答應過父親,慎餘堂一不做票号錢莊,二不涉當鋪,這一點你也記清了,餘家現有鹽井二十一眼,慎餘堂在我手上三十餘年,多了三眼,在你手上,也絕不能少。

    ” 達之想到這些,心下冷笑。

    半年多前,餘立心賣掉雅墨齋,又發來急電,讓達之把大公和炎陽兩口鹽井先押出去,籌一筆現錢彙至北京。

    慎餘堂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