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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舊曆八月,雖說除正午那半把個時辰,孜溪河已是下不得水,但達之每日從倉庫騎馬回慎餘堂,還是出一身黏汗。

    那日他正去水房沖涼更衣,路過餘立心的書房,隐約聽見胡松說:“父親,小姐今日又去了七碗樓。

    ” 達之本拿着換洗衣物,聽了這話便停下來,往前走了幾步,藏身于窗棂下面。

    餘立心仿佛正在喝茶,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蓋碗擱下,他說:“還是跟那洋人一起?” 胡松說:“是,小姐說是去給洋人做翻譯。

    ” 餘立心沉吟半晌,說:“你别管這事了,改日我去和令之說。

    ” 七碗樓是孜城内的茶館。

    孜城雖不像省城,每街每巷必有茶館,但城門内總也有個兩三百家,百年來孜城人都是這般,鹽井上掙生活,茶館裡過日子。

    茶館裡可喝茶,可聽戲,可閑談,不少人每日起身,先去茶館洗臉漱口,晚間則在茶館洗腳擦身,然後方回家入睡。

    因下有鹽鹵,孜城井水苦鹹,城内河水污濁,僅能用于洗涮,平日裡飲的河水,還是靠挑夫從城外運來,小戶人家買水不便,又疼惜燃料,索性多花幾文用茶館的熱水。

    慎餘堂則像其他大戶鹽商,當年修運鹵笕管時多修了一根,可引來鳳凰山山泉,泉水較河水更貴,有茶館門前貼有告示“本店專供甜泉”,每碗茶就要多收五文。

     茶館向來是男人的地方,婦人們僅能前去買水,或借竈頭炖肉熬藥,這些年風氣漸開,女人們也開始上茶館喝茶聽戲。

    光緒三十二年,孜城最大的茶館竹園第一次允許女客入内,但和男客進出口不同,且座位分開,男客坐樓下堂廂,女客在樓上包廂,前有布簾,布簾留隙,女客就靠那點縫隙看戲台,也有膽大的索性掀開布簾,隻是這樣會惹得樓下男客騷動。

    餘立心這兩年也帶令之去過不少茶館,竹園、悅來、松記……去看館内戲台上演的《射白鹿》《紫金鈴》《意中緣》。

    令之膽大,又受了新式教育,後來不願隔着布簾,餘立心也就随了她,一場戲下來,倒是她被人看了個仔細。

     七碗樓地處城南,向來是鹽場下等工人們去的茶館。

    雖名中有個“樓”字,那地方不過是個竹棚,擺數十張木桌竹凳,倒有一大半是在露天壩上。

    白瓷茶碗補了又補,黃銅茶船積有數年污垢,掏耳修腳的手藝人在館中穿梭,招攬生意。

    茶棚隔壁有三尺見方小間,那是自挖的茅廁,中置下沉大缸,糞臭茶香,七碗樓的熟客能面不改色,在茅廁旁的位置上吃紅油抄手。

    有些燒鹽工收工後出了鹽場,上身赤裸,下身僅圍布巾,得先去七碗樓喝一碗花茶,吃一份醪糟蛋,這才回家歇息。

    七碗樓這些年也有女人出入,三三兩兩單坐一桌,臉比牆白,大紅小嘴,黑炭粗眉,人人心照不宣,那是孜城的暗娼,要價低廉,專攬鹽工生意。

     餘令之第一次見啟爾德,隻覺這洋人高大,自己穿西式半跟鞋,也不過勉強到他肩下。

    玻璃眼的洋人她在省城中學見過不少,已不覺稀奇,學校的英文老師是愛爾蘭人,紅發綠眼,語速極快,發R音時和孜城人一樣,習慣性卷起舌頭,濟之歸國後,說試試她的英文,聽了之後笑說:“怎麼聽起來是含着熱鍋盔,要不就是嘴上套了一個muzzle[1]

    ” 令之起先沒聽懂,後來啟爾德才偷偷說:“你大哥可能是笑你小狗。

    ”他知道自己個子太高,和令之說話,有意微微往下壓着身子。

     令之卻還是得擡頭,一眼看去,啟爾德金色頭發,眼珠子藍也是藍,但較一般洋人要深,他自己說,似是祖上有一點波斯血統。

    令之雖然是新式女子,卻也羞怯,好幾日與啟爾德說話,都不敢看他雙眼。

     啟爾德和餘濟之在紐約大學相識,他本業是學醫,跟一個來過中國的牧師學了中文,又莽莽撞撞跟着濟之來了孜城,說要興教育建醫院傳福音,“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他們施洗”。

    濟之在第八大道上的一個小教堂受了洗,涼水澆頭時,啟爾德站在一旁觀禮,随後擁抱他,說:“恭喜!Neitheristheresalvationinanyother,forthereisnoneothernameunderheavengivenamongmen![2]” 啟爾德中文《聖經》讀得不熟,尚不知salvation為拯救之意。

    那時正是聖誕前後,教堂内有唱詩班正在排演贊美詩,濟之聽那屬靈歌聲,室内雖冷,他卻血液奔騰,但也夾有絲絲疑惑:“這樣就能得救?就是這樣?是不是有點……過于相因了?”“相因”是孜城土話,意為便宜,自少年成熟,濟之已知自己心藏魔鬼,他不信萬事如此這般相因。

     濟之沒有問出聲,自然也無人解答,他還是每日禱告,寄望能聽到回音,他不信自己已經得救,卻相信唯有這條路通往得救。

    父親來信,說國内局勢漸緊,一兩年内必有大變,勸他應早日歸國,投身于這革新之世雲雲,濟之心下輕蔑,跟啟爾德說:“中國人……從來就是這麼可憐,隻知道寄望于什麼器物和制度,卻不認識主和自己的靈魂。

    ” 啟爾德就這麼來了孜城,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