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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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們的交談,即便被他們逮住,也不過是夜不歸宿——很輕的罪名。

    在北京城裡也有守夜的人,他們從我面前走過,對我視而不見。

    因為他們要逮的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但我多少有點擔心,被逮住了怎麼辦。

    為此曾請教過她的意見。

    她馬上答道:“那就嫁給你呗。

    ”在公園裡被逮住之後,嫁過來也是遮醜之法。

    然後她又說:讨厭,不準再說這個了。

    看來她很不想嫁給我。

     我最終明白,對我來說,雪就是性的象征。

    我和她走在長安城的漫天大雪之中;這些雪就像整團的蒲公英浮在空中。

    因為夜幕已經降臨,所以每一團松散的雪都有藍色的熒火裹住,就這樣走到了分手的時節。

    雪蒙蒙的夜空傳來了低啞的雷聲,模糊不清的閃電好像是遙遠的焰火。

    而在遙遠的北京城裡,分手的時節還沒有到來。

    它是在黎明,而不是在午夜……後來,在北京城的冬夜裡,我想到了這些事,就說:性是人間絕頂美麗之事。

    她馬上就從大衣裡鑽了出來,驚叫道:袋鼠媽媽!你是一個詩人!再後來,在北京城的夏夜裡,我喃喃說道:袋鼠媽媽是個詩人……她馬上在飄浮着的燈光裡跪了起來,拿住我的把把說:連他是詩人你都知道了——咱們來慶祝一下吧!這使我想了起來,我經常假裝失掉了記憶,過一段時間再把它找回來,以便舉行慶祝活動。

    現在慶祝活動在舉行中,看來,我沒有什麼失落的東西了。

     從她的角度來看,我和我的黑大衣想必像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水,而她自己像一隻海狗(假如這世界上有白色的海狗)一樣在其中潛水,當然這海裡也不是空無一物……她浮出水面向我報告說:一個硬邦邦的大蘑菇哎。

    我無言以對。

    她又說:咬一口。

    我正色告訴她:不能咬,我會疼的。

    後來她又潛下去,用齒尖和舌頭去碰那個大蘑菇。

    而我繼續坐在那裡,忍受着從内部來的奇癢。

    外面黑色的夜空下,才真正的空無一物。

    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報告說:大蘑菇很好玩。

    我由衷地問道:大蘑菇是什麼呀? 夜裡,我們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紋在海底遊曳,她就躺在波紋之中,好像一塊雨花石,伸出手來,對我說道:快來。

    在悶熱的夜裡,能夠潛入水底真是惬意。

    有一隻鳐魚拖着烏雲般的黑影侵入了這片海底,這就是我。

    我們以前舉行的慶祝活動卻不是這一種。

    這是因為,當時我們還沒有被人逮住。

    午夜巡邏的工人民兵在走過,但隻是驚詫地看着我的大肚子——那年月的夥食很難把肚子吃到這麼大。

    當然,人家也不全是傻瓜。

    有一夜,一個小夥子特意掉了隊,走到我面前借火。

    我搖搖頭說,我不吸煙。

    他卻進一步湊了過來,朝我的大肚子努努嘴,低聲說道:這裡面還有一個吧?我朝他笑了一笑。

    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有人記得,在七五年的寒夜裡,水銀燈光下馬路邊上那一縷會心的微笑。

     5 在北京城的冬夜裡,分手時節是在公園裡的假山邊上。

    那件黑大衣就如蛇蛻一般委頓于地。

    地面上有薄薄的一層白粉,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霜。

    曙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一層灰色,因為寒冷,乳房緊縮于胸前。

    對于女人來說,美麗就是裸體直立時的風度——帶着這種風度,她給自己穿上一條面口袋似的棉布内褲——然後是紅毛褲,紅毛衣,藍布工作服。

    最後,她用一條長長的絨圍巾把頭裹了起來,隻把臉露在外面——想必你還記得七十年代的女孩流行過一種裹法,裹出來像海帶卷,現在則很少見——戴上毛線手套,從樹叢裡推出一輛自行車,說道:廠裡見。

    就騎走了。

    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在廠裡時,她并不認識我。

    她看我的神情像條死帶魚。

    在街上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至多側過頭來,帶着嫌惡的神情看上一眼。

    晚上,在公園裡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頂多公事公辦地說一句:在老地方等我。

    隻有在那件大衣的裡面她才認識我,給我無限的熱情和溫存。

     在那件舊大衣底下,我是一個彬彬君子。

    我總把手背在身後,好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在課堂上聽講。

    很快我就忘掉自己長着手了。

    我很能體會一條公蛇能從性中體驗到什麼,而且我總覺得,隻有蛇這種動物才懂得什麼叫做性感。

    我不是一條蛇,這正是我的不幸之處。

    有時候她對我發出邀請,說道:摸摸我!我想把手伸出來,但同時想到,我是一個蛇一樣的君子,就把手又背過去,簡短地回答道:不摸。

    這種争論可以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她隻說一個字:摸!我隻說兩個字:不摸。

    聽起來就是:摸!——不摸。

    在對答之間,隔了一分鐘。

    按照這種情節,她能夠保持處女之身,都是因為我坐懷不亂——我就是這麼回想起來的,但又影影綽綽地覺得有點不對。

    也有可能是我要摸她,但她不讓。

    需要說明,不論是公園還是校園,都常常不止我們兩個人。

    别人把這種問答聽了幾十遍,自然會對我們産生興趣。

    在黎明前的曙光裡,常有一個男孩子(有時也有女孩子怯生生地跟着)走過來。

    聽到腳步聲,她趕緊把頭從衣領處探出來,和我并肩坐着,像一個雙頭怪胎。

    這位男孩子笑笑說:我來看看你們在幹什麼呢。

    她就答道:沒幹什麼。

    沒幹什麼。

    然後,那個男孩就又笑了一笑,說:認識你們很高興。

    她又搶答道:我們也很高興。

    然後從袖筒裡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告别。

    我也很想和這個小夥子握手告别,但伸不出手來——在這種地方,遇上的都是夜不歸宿的人。

    而夜不歸宿的都是些文明人。

    但我影影綽綽地覺得,這故事我講得有點不對頭了。

     和分手時節緊密相接的是相見時節——中間隔了一個無聊的白天,這是很容易忘掉的——也是在這座假山邊上。

    夜幕剛剛降臨,遊人剛剛散盡。

    她就是不肯鑽進這件黑大衣。

    夜晚最初的燈光并不明亮,所以,白色的身體分外醒目。

    我說道:快進來,别讓别人看到了。

    她說:我不。

    壞東西,你讓我怎能相信你。

    我說:我不是壞東西。

    我是袋鼠媽媽。

    她卻說:袋鼠媽媽是誰呀?最後,我隻能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樣,背過身去,讓她用一根棉線繩子把手綁在了背後。

    然後她才肯鑽進大衣,捏捏那個硬邦邦的家夥,說道:好惡毒啊……幸虧我防了一手。

    還想幫它騙我嗎?坐在長椅上時,我想,假如這樣被人逮到,多少有點糟糕,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忘掉了。

     三 1 我的過去不再是一片朦胧。

    過去有一天我結婚,乘着一輛借來的汽車前去迎親。

    我的大姨子對我說:我妹妹是個瘋子。

    晚上她要是讨厭,你别理她,徑直幹好事——很難想象哪個大姨子會建議未來的妹夫強奸自己的妹妹,除非他們以前就認識。

    但我分明不認識這個大姨子。

    這個女人的頭很大,梳了兩條大辮子,前面留了很重的劉海,背上背了一個小孩子。

    她彎着腰,讓小孩騎在背上,頭頂就在我眼前;三道很寬的發縫和滿頭的頭皮屑就在我眼前。

    這個景象和晚上十點鐘的農貿市場相似:那裡滿地是菜葉和爛紙。

    我可以發誓,這個背孩子的女人我見過不到三次,其中一次就是這一次,在這間低矮的房子裡。

    頭頂有一片低垂的頂棚,上面滿是黃色的水漬。

    屋子裡彌漫着濃郁的尿騷味…… 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陌生的院子,帶着灰色的色調,像一張用一号相紙洗印的照片。

    院裡有棵棗樹,從樹幹到枝頭到處長滿了瘤子。

    這個院子我也很是陌生。

    院子裡有個老太太的聲音在吵吵鬧鬧,院子外面汽車喇叭不停地叫,好像電路短路了。

    我按捺不住手藝人的沖動,想沖出去把它修好。

    但我還是按捺住了——作為新郎,顯然不宜有一雙黑油手。

    這位新娘子是别人介紹我認識的——但願她和白衣女人不是一個。

    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又隐隐地覺得這種想法不切實際。

    然後,她哇的一聲從裡屋沖了出來,穿着白色的睡袍,赤着腳,手裡拿了一把小鏡子,蒼白的臉上每粒粉刺都鮮豔地紅着,看來都是擠過的,嘴邊還有一處流了血:“哇,真可怕,要結婚就長疙瘩啦。

    ”到臉盆架邊撕了一塊棉花,又跑回去了。

    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顯然是一個,和現在的白衣女人又很像。

    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誰。

     我終于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早上起來,我向那位白衣女人坦白說,我失去了記憶,過去的事有很多記不得了。

    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又不自覺聲明,就這樣過了半個多禮拜,在這期間,我一再犯下非法占有對方身體之罪。

    這個錯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簡直沒有什麼希望得到原諒。

    但是她聽了以後,隻略呈激動之态,還微笑着說:是嗎,還有什麼?快說呀。

    此時我也想給自己說幾句話,就說: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心地善良、作風樸實,有各種各樣的優點,而且熱愛性生活——我的本意是說,我雖已不是以前的王二,但也不無可取之處,希望她繼續接受我。

    誰知她聽了這麼一句(熱愛性生活)就大笑起來,并且掙紮着說道:Metoo!Metoo!那聲音好像是在打嗝。

    一位可愛的女士這樣說話,多少有點失态,我不禁皺起眉毛來。

    後來她終于不笑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臉說:你已經夠逗的了,别再逗啦。

    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