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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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纖細,臀部優雅——也就是說,緊湊又有适度的豐滿——這些會使你更加同意我的意見。

    在雪光中視物,相當模糊,但這樣的模糊恰到好處……當她躬下身來,鑽進自己的衣裙時,我更感到心花怒放……後來,她系好了木屐上的每一根皮帶子,就到了離去的時節。

    我對這間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子戀戀不舍。

    但我也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和她并肩走進漫天的大雪。

    如前所述,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

    但在這些叙述裡,包含了學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們視為真、善、美三位一體的東西。

     我在條紋中打量那位白衣女人,脖子、乳房、小腹在光線中流動。

    她對我說:什麼事?我說:沒有什麼。

    就轉過身去,欣賞我們留在牆上的圖案。

    在牆上,我們是兩個黑色的人影。

    有風吹過時,閃着電光的鳗魚在我們身邊遊動。

    忽然,她跳到我的背上,用光潔的腿卡住我的腰,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道:什麼叫“沒有什麼”?此時,在我身後出現了一個臃腫的影子。

    我不禁小聲說道:袋鼠媽媽……這個名稱好像是全然無意地出現在我腦海裡。

    白衣女人迅速地爬上我的脖子,用腿夾住它,雙手抱住我的頭,說道:好呀,連袋鼠媽媽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現在我不像袋鼠媽媽,倒像是大樹媽媽,隻可惜我腳下沒有樹根。

    重心一下升到了我頭頂上,使我很難适應。

    我終于栽倒在床上了。

    然後,她就把我剝得精光,把衣服鞋襪都摔到牆角去,說道: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多,你真是有病了……起初,這種狂暴的襲擊使我心驚膽戰;但忽然想起,她經常這樣襲擊我。

    隻要我有什麼舉動或者什麼話使她高興,就會遭到她的襲擊。

    這并不可怕,她不會真的傷害我。

     2 我努力去追尋袋鼠媽媽的蹤迹,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倒想到了一個地名:北草廠胡同。

    這胡同在西直門附近,裡面有個小工廠。

    和表弟分手以後,我就到這裡當了學徒工。

    在它門口附近,也就是說,在别人家後窗子的下面,放了一台打毛刺的機器。

    我對這架機器的内部結構十分熟悉,因為是我在操作它。

    它是一個鐵闆焊成的大滾筒,從沖壓機上下來的零件帶着鋒利的毛刺送到這裡,我把它們倒進滾筒,再用大鐵鍁鏟進一些鵝卵石,此後就按動電門,讓它滾動,用卵石把飛刺滾平。

    從這種工藝流程可以看出我為什麼招鄰居恨——尤其是在夏夜,他們敞着窗子睡,卻睡不着,就發出陣陣呐喊,探讨我的祖宗先人。

    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反唇相譏,我還會幹點别的。

    抓住了他們家的貓,也和零件一起放進滾筒去滾,滾完後貓就不見了,在筒壁内部也許能找到半截貓尾巴。

     後來,那家人的小孩子也不見了,就哭哭啼啼地找到廠裡來,要看我們的滾筒——他們說,小孩比貓好逮得多;何況那孩子在娘胎裡常聽我們的滾筒聲,變得呆頭呆腦,沒到月份就跑了出來;這就更容易被逮住了。

    這件事把我驚出了一頭冷汗。

    謝天謝地,我沒幹這事。

    那孩子是掉在敞着蓋的糞坑裡淹死的——對于他的父母真是很不幸的事,好在還可以再生,以便讓他再次掉進糞井淹死——假如對小孩子放任不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我就是這樣安慰死孩子的父母,他們聽了很不開心,想要揍我。

    但我廠的工人一緻認為我說了些實話,就站出來保護我這老實人。

    出了這件事以後,廠領導覺得不能讓我再在廠門口待着,就把我調進裡面來,做了機修工。

     進到工廠裡面以後,我遇上了一個女孩子,臉色蒼白,上面有幾粒鮮紅的粉刺,梳着運動員式的短頭發。

    那個女孩雖沒有這位白衣女人好看,但必須承認,她們的眉眼之間很有一些相似之處。

    她開着一台牛頭刨。

    這台刨床常壞,我也常去修,我把它拆開再安裝起來,可以正常工作半小時左右;但整個修理工作要持續四小時左右,很不合算;最後,她也同意這機器不值得再修了。

    這種機床的上半部一搖一擺,帶着一把刨刀來刨金屬,經常擺着擺着停了擺,此時她就擡起腿來,用腳去踹。

    經這一踹,那刨床就能繼續開動。

    我從那裡經過,看到這個景象,順嘴說道:狗撒尿。

    然後她就追了出來,用腳來踹我。

    她像已故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一樣,能把腿踢得很高。

    但我并非刨床,也沒有停擺啊…… 我懷疑這個女孩就是袋鼠媽媽,她逐漸愛上了我。

    有一次,我從廠裡出來,她從後面追上來,把我叫住,在工作服裡搜索了一通之後,掏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我說:送你一件東西。

    然後走開了。

    我打開重重包裹的紙片,看到裡面有些厚厚的白色碎片,是幾片剪下的指甲。

    我像所羅門一樣猜到了這禮物的寓意:指甲也是身體的一部分。

    她把自己裹在紙裡送給我,這當然是說,她愛我。

    下次見到她時,我說,指甲的事我知道了。

    本來我該把耳朵割下來作為回禮。

    但是我怕疼,就算了吧。

    這話使她處于癫狂的狀态,說道:連指甲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馬上就來搶這隻耳朵。

    等到搶到手裡時又變了主意,決定不把它割下來,讓它繼續長着。

     3 我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又肥又長,不記得是從哪個委托行裡買來的,更不知道原主是誰。

    我鬥膽假設有一位日本的相撲力士在北京窮到了賣大衣的地步,或者有一位馬戲班的班主十分熱愛他的喜馬拉雅黑熊,怕它在冬天凍着;否則就無法解釋在北京為什麼會有件如此之大的衣服。

    假如我想要穿着這件衣服走路的話,必須把雙臂平伸,雙手各托住一個肩頭,否則就會被下擺絆倒——假如這樣走在街上,就會被人視為一個大衣櫃。

    當然,這種種不利之處隻有當白天走在一條大街上才存在。

    午夜時分穿着它坐在一條長椅上,就沒有這些壞處,反而有種種好處。

    北京東城有一座小公園,圍着鐵栅欄,裡面有死氣沉沉的假山和幹涸的池塘,冬天的夜裡,樹木像一把把的秃掃帚,把兒朝下地栽在地上。

    這座公園叫做東單公園——它還在那裡,隻是比當年小多了。

     此時公園已經鎖了門,但在公園背後,有一條街道從園邊穿過,這裡也沒有圍牆。

    在三根水泥杆子上,路燈徹夜灑落着水銀燈光……我身材臃腫,裹着這件呢子大衣坐在路邊的長凳上,臉色慘白(在這種燈下,臉色不可能不慘白),表情呆滞,看着下夜班的人從面前騎車通過。

    這是七五年的冬夜,天上落着細碎、零星、混着塵土、像微型鳥糞似的雪。

     想要理解七五年的冬夜,必須理解那種灰色的雪,那是一種像味精一樣的晶體,它不很涼,但非常的髒。

    還必須理解慘白的路燈,它把天空壓低,你必須理解地上的塵土和紛飛的紙屑。

    你必須理解午夜時的騎車人,他老遠就按動車鈴,發出咳嗽聲,大概是覺得這個僻靜地方坐着一個人有點吓人。

    無論如何,你不能理解我為什麼獨自坐在這裡。

    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有一輛破舊的卡車開過。

    在車廂後面的木闆上,站了三個穿光闆皮襖、頭戴着日本兵式戰鬥帽的人。

    如果你不曾在夜裡出來,就不會知道北京的垃圾工人曾是這樣一種裝束。

    離此不遠,有一處垃圾堆,或者叫做渣土堆,因為它的成分基本上是燒過的蜂窩煤。

    在夜裡,汽車的聲音很大,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大。

    汽車停住以後,那些人跳了下來,用闆鍬撮垃圾,又響起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說夜裡寂靜是一句空話——一種聲音消失了,另一種聲音就出來替代,寂靜根本就不存在。

    垃圾工人們說:那人又在那裡——他大概是有毛病吧。

    那人就是我。

    我繼續一聲不響地坐着,好像在等待戈多……因為垃圾正在被翻動,所以傳來了冷冰冰的臭氣。

     垃圾車開走以後,有一個人從對面胡同裡走出來。

    他穿了一件藍色棉大衣,戴着一個紅袖标,來回走了幾趟,拿手電到處晃——仿佛是無意的,有幾下晃到了我臉上。

    我保持着木讷,對他不理不睬。

    這位老先生隻有一隻眼睛能睜開,所以轉過頭來看我,好像照相館用的大型座機……他隻好走回去,同時自言自語道:什麼毛病。

    再後來,就沒有什麼人了。

    四周響起了默默的沙沙聲……她從領口處鑽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說:憋死我了——都走了嗎?是的,都走了。

    要等到兩點鐘,才會有下一個下夜班的人經過。

    從表面上,我一個人坐在黑夜裡;實際上卻是兩個人在大衣下肌膚相親。

    除了大衣和一雙大頭皮鞋,我們的衣服都藏在公園内的樹叢裡,身上一絲不挂。

    假如我記憶無誤,她喜歡縮成一團,伏在我肚子上。

    所以,有很多漫漫長夜,我是像孕婦一樣度過的……但此時我們正像袋鼠一樣對話,她把我稱做袋鼠媽媽。

    原來,袋鼠媽媽就是我啊。

     4 雖然是太平盛世,長安城裡也有巡夜的士兵,捉拿夜不歸宿的人。

    那些人在肩上扛着短戟,手裡拿着火把,照亮了天上飄落的雪片——每個巡夜的士兵都是一條通天的光柱,很難想象誰會撞到這些柱子上。

    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北京城裡的水銀燈。

    假如你知道巡邏的路線,他們倒是很好的引路人。

    因為這個緣故,我們走在一隊巡邏兵的後面,跟得很緊,甚至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