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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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于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鬥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

    不管怎麼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

    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着我,我倚着牆,就這樣坐着。

    我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坐着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于虛構。

    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麼說吧,我不同意你把什麼都寫上。

    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

    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裡做過愛?我怎麼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

    難道這就是記憶? 4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裡。

    這裡充滿了名字。

    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

    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

    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裡,這座院子也有門牌号數。

    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

    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做立新街甲一号。

    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入——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

    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着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裡。

    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锃亮,好像塗了一層清漆。

    春天裡,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癬。

    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

    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托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面前,很容易暴露毛發脫落的問題。

    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托行裡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托行的後門找人。

    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着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絹,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面,别給我丢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

    實際上,那些液體也不能叫做鼻涕。

    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

    “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

    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

    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

    然而我确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托行的貨架上。

    這家委托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着各種電器、儀器,上面塗着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着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

    就如納博科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

    人家說:别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

    口氣裡帶着輕蔑。

    這仿佛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

    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托行附近的小胡同裡。

    這個胡同叫做磚塔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庵,庵裡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吧,我們倆在胡同裡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

    這條胡同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

    此人就是委托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胡子楂,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

    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

    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的——此人姓趙。

    我們叫他趙師傅。

    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裡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

    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出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

    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麼險惡。

    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面走去。

    那裡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裡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

    做這種事要有奸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

    這兩樣東西分别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

    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

    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沉吟不語。

     5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

    我讨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号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

    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隻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

    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于一架德國出産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裡;大概有三十公斤。

    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

    在西四委托行的庫房裡,我打開箱蓋,揭掉面闆,看着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内髒: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

    它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

    我表弟在一邊焦急地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着。

    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

    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

    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

    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别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

    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裡。

    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裡,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着很多鋼鐵。

    提着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

    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闆,窺視它的内部,像個窺春癖。

    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齧合着,隻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産生一系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系。

    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箱子裡,鋼鐵也在思索着…… 我把薛嵩寫做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

    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聒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别砸在我們手裡!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讨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讨厭,和着他的唠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

    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唠叨,我就無法工作。

    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唠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夥。

    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

    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

    所以他到現在還活着。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

    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裡。

    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

    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

    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

    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

    你想想吧。

    錢不是比什麼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麼重要。

    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麼也想象不出,我是怎麼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

    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的過去一片朦胧……現在我正期待着新的名字出現…… 二 1 晚上,我在自己家裡。

    因為天氣異常悶熱,我關着燈。

    透過塑料百葉窗,可以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子亮着昏黃的光。

    這叫我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一張張燃燒的紙牌”。

    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想不起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但是我想起來了。

    他是一個蘇俄詩人。

    他的命運非常悲慘。

    我的記憶異常清晰,仿佛再不會有記不得的事情——我對自己深為恐懼。

     在我窗前有盞路燈,透進火一樣的條紋。

    白衣女人站在條紋裡,背對着我,隻穿了一條小小的棉織内褲。

    我站了起來,朝她走去,盡力在明暗之中看清她。

    她的身體像少女一樣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站得筆直,欣賞牆上的圖案。

    我禁不住把手放在她背上。

    她轉過身來,那些條紋排列在她的脖子上、胸上,有如一件輝煌的衣裝。

     我還在長安城裡。

    下雪時,白晝和黑夜不甚分明,不知不覺,這間房子就暗了很多;除此之外,敞開的窗框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

    雪的輪廓臃腫不堪,好像正在膨脹之中。

    那個白衣女人把黑色的鬥篷分做兩下,站了起來,說道:走吧,不能總待在這裡。

    然後就朝屋角自己的衣服走去。

    從幾何學意義上說,她正在離開我。

    而在實際上卻是相反。

    任何一位處在我的地位的男子都會同意我的意見,隻要這位走開的裸體女士長着修長的脖子,在烏青的發際正中還有一縷柔順的長發低垂下來;除此之外,這位女士的身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