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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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

    在它的城内,縱橫着低矮精緻的城牆;整個城市是一座城牆分割成的迷宮。

    這些城牆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縫,與其說是城牆,不如說是裝飾品。

    在城牆的外面,爬着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凋零。

     冬天,長安城裡經常下雪。

    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發着茉莉花的香氣。

    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

    那些松散、潮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牆上,落到精緻的樓閣上,落到随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裡,成為多孔的浮冰。

    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隻有薄薄的一層。

    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

    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

    漫天漫地彌散着白霧……整座長安城裡,除城牆之外,全是小巧精緻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

    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

    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

    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

    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棂。

    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着黃色的枇杷,和着綠葉低垂下來。

    劃一葉獨木舟可以遊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複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

    一年四季,城裡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兒。

    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潮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發披肩的美人在畫舫上,脫下白色的亵袍,輕巧地躍入水中。

    此後,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

    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着,就如夢裡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于我的,散發着冷冽的香氣。

    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裡,所有的街道都鋪着鏡面似的石闆,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

    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隻有街道保持了黑色,并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

    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

    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挂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裡透苦的香氣。

    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

    她就這樣走進畫面,走上鏡面似的街道,在四面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随白衣女人。

    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着短短的頭發,發際修剪得十分整齊,隻在正後方留了一绺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

    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

    準确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别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

    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

    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

    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着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制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着一雙木屐,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

    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闆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仿佛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别。

     2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着镌在磚上的寺名。

    這個名稱使我震驚。

    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

    我看着它,心情慘然。

    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麼傻,快進去吧。

    于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裡一片沉寂,陽光飄浮在白皮松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

    陽光本身的黃色和松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鏽的水裡。

    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裡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着門坐着,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着我。

    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沖動……在沉思中,我咬起手來。

    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别咬手。

    就走出去了,姿儀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裡。

     我追随那位白衣女人。

    更準确地說,我在追随她的小腿。

    從後面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

    後來,我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此事。

    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

    ——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裡;但是她呵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入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

    我穿着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面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

    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開,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

    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道:要找個暖和的地方。

    但是她微笑着說:沒關系,我不冷。

    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

    再後來,我就和她并肩行去,她把一隻手伸了過來,一隻冰冷的小手。

    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入衣襟的後面,貼在我胸前。

    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

    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裡,用鬥篷罩住。

    她的短發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于微酸的茉莉,也不同于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于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裸體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随着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

    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面隐約可見的屋檐;我們正向那裡走去。

    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闆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裡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闆之外,再沒有别的東西了。

    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闆牆,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闆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

    而在房子的正面,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

    我想外面是帶扶欄的涼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涼台。

    下面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着,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

    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隻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繩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

    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裡。

    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裡去。

    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迹;隻有黑白兩色的景色。

    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3 在古代的長安城裡,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

    我身在其中一座樓裡。

    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遊水。

    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颀長,在黑色的吊樓裡,就如一道天頂射下的光線,就如一隻水磨石地闆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裡以前的事。

    我不知道她是誰,隻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裡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

    在水漬下面,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

    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潮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氣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裡,這裡的地闆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

    我終于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着。

    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

    但我想象不出有什麼比流水更重。

    每有一個浪頭沖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

    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裡,我親近她的身體。

    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

    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

    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

    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裡。

    這很好,起碼什麼都不妨礙。

    我深入她的既虛無又緻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發絲在我面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裡;帶着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乳房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象并不像。

    我隻是說它偎依在懷裡的樣子。

    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

    是誰都可以。

    在這座城裡,名字并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闆上,我也想要消失。

    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隻保留住在四壁間回響的聲音和裸體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面,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着。

    黑色鬥篷的外面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着我的面部神經。

    而在那件鬥篷内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裡,則溫暖如春。

    她不再散發着新米的香氣,而是彌漫着米蘭的氣味。

    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

    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