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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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早上我在萬壽寺裡,在金色的琉璃瓦下。

    從窗子裡看去,這裡好像是硫黃的世界,到處閃着硫黃的光芒,還有一股硫黃的氣味。

    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黃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黃不但污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

    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黃,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

    事實是:我們正在污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

    面館裡的人還抱怨說,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

    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複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

    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迎。

    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曆史學家。

    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

    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讨論我的晉升問題。

    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着急。

    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着急。

    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

    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

    我隻微笑着點了一下頭。

    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

    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并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并在翌年死去。

    誰敢催我早日晉升就是催我早死。

    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

    不管别人怎麼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緻——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曆史學家。

    但我還不至于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

    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

    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彙款單,附言裡寫明了是稿費。

    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征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

    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

    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

    這使我感到失望。

    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

    現在我正期待着别人來驗證。

    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這兩種說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

    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複複的。

    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

    但是我沒有。

    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2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

    現在我必須接着寫下去。

    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着工具袋,去給系裡修理東西。

    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

    系裡領導直言不諱地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隻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

    曆史系和别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複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

    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隻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樣的人,就無須解釋。

    隻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裡。

    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

    湖裡也沒有一棵蘆葦,隻有金色透明的湖水。

    正午時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閃着光。

    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色。

    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裡。

    在塔的内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

    這是很美麗的建築。

    但薛嵩也無心去看,隻顧拾級而上。

    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裡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着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

    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

    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

    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說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隻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精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鑒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内心的奇癢。

    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制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镫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

    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

    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锉過的痕迹。

    這是破壞……問題在于,誰會來破壞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來,看着塔裡來來去去的女人們。

    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

    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

    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裡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裡,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系裡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别的,隻說明曆史系擁有一批随時會壞掉的破爛。

    考古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胡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

    她說:你把型号寫下來,我去買。

    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

    對于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

    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

    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裡,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

    在這座塔的内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楠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挂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

    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塔頂上那片鐵。

    它平鋪在锃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

    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

    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嚣的聲音中走過。

    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裡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

    我又從令人惡心的香煙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惡心。

    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着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

    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裡,正絞着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

    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着茶炊有一道闆障,闆障下面放了一個大闆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

    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裸着的,雙腳被鐵索鎖住。

    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裡的。

    在她身後的闆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

    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裡,後面有鐵箍勒住。

    至于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

    這個姑娘閉着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裡出着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着。

    她臉上沒有化妝,頭發因酷熱而幹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

    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地不同凡響。

    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裡規矩森嚴。

    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

    我順嘴問道:她吃豆子了嗎?随着我的聲音在闆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

    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

    ”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着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隻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

    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鍊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着。

    這是一條馬尾巴。

    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挂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

    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麼。

    對于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

    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裡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着銜口。

    然後,我拿着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隻見她正做出個苦臉,假裝在哭。

    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

    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着我。

    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

    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裡,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

    但我不急于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着。

    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

    就離去了。

    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瓜。

    此時,茶爐間裡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3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裡,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

    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裡,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裡的惡臭來回徘徊着。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口靠近。

    等到兩點整,他幹脆就是在我門前跺着腳繞圈子。

    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

    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裡的那個老虔婆。

    因為她的催促,白衣女人隻好從我這裡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在我的故事裡,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

    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松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

    你猜那是根什麼木棍?黃連樹根。

    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發蓬松的姑娘抱在了懷裡,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松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

    然後,輕輕咬着她的耳朵,撫摸着她的乳房。

    這地方比平常柔軟。

    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

    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

    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松弛了。

    但隻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

    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

    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隻是多了就很讨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筝。

    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肮髒的茶爐間裡大幹一場。

    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

    不幸的是,這串鎖隻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她小聲嚷道:别開了!快把我再鎖上!于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

    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

    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裡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

    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闆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着茶炊,做修理之狀。

    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裡,所以帶來了備件。

    但現在找不到了。

    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着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鍊重重纏繞的腳在比着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

    這下可糟了。

    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