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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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用不着睜開眼睛,我就知道來到了清晨;清晨的甯靜和午夜不同。

    有個軟軟的東西觸着我的身體,從喉頭到胸膛,一路觸下來;我想,這是她的雙唇。

    還有些發絲沙沙地拂着身體的兩側。

    與此同時,我嗅到她的體味,就如苦澀的荷花;還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氣,好像一團溫暖的霧。

    我雖然喜歡,也感到恐懼,因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

    我害怕她去親近那裡。

    也許就是因為恐懼,那東西猛地豎起來了。

    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讨厭!快起來!我翻身坐了起來,甩着沉重的腦袋,搞不清楚誰讨厭,是我還是它。

     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一種深刻的變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記憶:昨天做的事情和寫的稿子還保存在我心裡,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覺得太過粗俗。

    從今以後,我要變得高雅些。

    一面下着這樣的決心,一面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做作。

     因為老婆這個字眼十分庸俗,我決定把她稱做白衣女人。

    因為她總穿白印花布的連衣裙,那布料又總是很軟,好像洗過很多遍。

    所以她緊緊地裹在那種布料裡,非常賞心悅目。

    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順手一抄,在裙子上撚了一把。

    她馬上說道:别亂來啊——快起來,要遲到了。

    我立刻把手收了回來,放在嘴裡咬着,用這種方式懲辦這隻手,心裡想着:看來,這個舉動格調不高……我該克服這種病态的愛好。

    我現在經常把手放在嘴裡咬,但這不再使我焦慮。

    因為現在我已經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就是說,我知善明惡,不再是混沌未鑿。

    别的問題很快就會迎刃而解了。

     對這位白衣女人,需要補充說,她騎自行車的樣子也十分優雅;因為她挺直了脖子,姿勢挺拔,小腿在裙子下從容不迫地起落;行駛在灰色的霧裡——就如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巡遊在朝霧初升的湖裡……我一不小心闖了紅燈,然後一面看着路口的民警,一面讪讪地推着車子轉了回來,回到路口的白線之内。

    這時她滿臉都是笑意,說: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車撞一下?我認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裡龌龊的空氣,還有别人在我耳畔撒尿的聲音,由衷地答道:不想。

    我不想被汽車再撞一下,會撞壞的。

    她笑了起來,拉住我肩頭的衣服,伸過頭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還說,真逗。

    我還想聽到她再說什麼,但是綠燈亮了。

    我們又騎上自行車,駛往萬壽寺。

     現在重讀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滿意。

    比方說,那個老妓女奶袋尖尖,長了一嘴黃胡子,走起路來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北極熊,全無可取之處。

    這不是我的本意。

    作為失去記憶的人,我的本意總是隐藏着。

    按照這種本意,故事裡不該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便她是學院派的妓女。

    更何況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說她是一位學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氣質。

    我對學院派懷有極大的善意,但因為本意是隐藏着的,所以把我也瞞過了。

     所以,很可能那個學院派的老妓女并不老,大約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體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細,四肢依然靈活,乳房雖然稍有松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來時,她并不感到羞愧。

    她的臉上雖有不少細碎的皺紋,但卻沒有黃胡子,隻有一些黃色的茸毛長在手背還有小臂的外側上。

    總的來說,她的身體像個熟透的桃子,雖然柔軟,但并無可厭之處,隻是再熟就要爛掉了。

    這樣描寫一個中年婦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為這說明我畢竟是善良的。

    實際上,這個女人不僅不老,心地也不壞,隻是有些古怪;一旦決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變。

    假如這樣考慮這個故事,與前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難看,隻是有點神神叨叨的;或者說,有點二百五。

    這一點體現在她家的涼台上。

    這裡有一道木欄杆,或者說是一道扶手。

    這道扶手有很多座子,上面安裝了一些瓷罐,裡面放着各種瓜子,有白瓜子、黑瓜子、葵花子、玫瑰瓜子、蛇膽瓜子等等,所以從外面看起來,這間房子裡住的好像不是一個妓女,而是一群鹦鹉。

    她經常把男人送到涼台上,一面嗑瓜子,一面歪着頭上下打量他,終于吐出了瓜子皮,搖搖頭,說道:難看死了。

    這是指他腰間篾條吊起的龜頭而言。

    那東西吊歪了就像個吊死鬼,是有點難看。

    在涼台的柱子上,挂着一束篾條。

    她取下一條,拿在手裡,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解下來!這是命令那個男人把拴好的竹篾條解下來,她要親手來拴這根篾條。

    那個男人解下腰間的篾條時,她還把手上的篾條揉來揉去,使之柔軟;然後就像裁縫給人量腰圍一樣,把雙手伸向他的腰間;幾經周折,終于拴好了那根蔑條,吊好了那粒龜頭;然後她就退後,繼續嗑瓜子,欣賞自己的傑作。

    這回它倒是不歪,隻是仰着頭,像一個癞蛤蟆仰頭漂浮于水面上的樣子。

    打量了好久之後,她終于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說道:更難看!就一頭沖回自己屋裡去,再也不出來了。

    别人來找她時,她也總在嗑瓜子,歪着頭打量他的腰間;最後終于吐出兩片瓜子皮,也說:真難看——解下來吧。

    就自顧自進房子裡去了。

     有關這位老妓女,還要補充說,她是柔軟的。

    肚子柔軟,面頰柔軟,臀部柔軟,乳房也柔軟。

    柔軟得到處起皺紋。

    雖然還能保持良好的外形,但眼看就要垮掉了。

    在她乳房下面,有兩道弧形的皺紋,由無數細小的皺紋組成;湊近了一看,就像繩子一樣。

    她常讓薛嵩看這兩條皺紋,還說:我都這樣了,你還不來多陪陪我。

    在她肘彎外面,有兩塊松松的皮,有銅錢大小,顔色灰暗,好像海綿墊子一樣;在這兩塊松皮上面,也有無數的皺紋。

    同樣的松皮也長在了膝蓋上,比肘部的還要大。

    她常拿這四塊松皮給男人看,并且哭天搶地似的說道:你們看看,這還得了嗎?我就要完蛋了!還不快陪我玩玩?小妓女和寨子裡的苗族女人一緻認為,情況遠沒有她說的這樣嚴重,這女人用這一手拉攏男人。

    在這種場合,她們認為她并不老,還很年輕。

    在另一種場合她們就認為此人又老又醜。

    如此說來,她們對她有兩種自相矛盾的看法:假如說又老又醜值得同情,她們就認為她不老不醜;假如說又老又醜不值得同情,她們就說她又老又醜。

    這樣一來,她們對她的态度也就不矛盾了。

     這個女人對别人的态度也充滿了矛盾。

    每次她看到小妓女在涼台上和别人調情,就厲聲呵斥道:真下流!給男人做墊子!下流死了!輪到她自己時,又滿不在乎地說:這沒什麼,哪個女人不給男人做墊子。

    這兩種态度也是自相矛盾,一種用來對己,另一種用來對人。

    寨子裡的女人都恨她恨得要死,她也恨每個女人恨到要死。

    這倒沒什麼稀奇,女人之間都是這樣子的。

    所有的女人中她最恨紅線,這倒不足為奇,因為紅線搶了她的男人。

     這個女人很愛薛嵩,因為薛嵩是鳳凰寨裡最溫柔的男人。

    假如他不來過夜,她就自己一個人睡,把一個木棉枕頭夾在兩腿之間;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到處和别人說:這個混蛋昨晚上又沒來。

    早晚我要殺了他!人家以為她隻是說說而已,但她真的幹出來了。

    雖然不是殺薛嵩,隻是殺紅線,但已夠驚世駭俗的了。

    她有幾個東羅馬金币,是她畢生的積蓄,閑着沒事的時候經常拿來用牙咬,她覺得用牙咬比用眼睛看更開心。

    那些金币上滿是她的牙印。

    後來,她就用這些錢雇了一些刺客去殺死紅線,搶回薛嵩。

    據我所知,她馬上就後悔了。

    一方面是因為她舍不得這些錢,另一方面她也覺得要别人的命未免太過分。

    後來,那個小妓女問她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時,她賴皮賴臉地答道:我吃醋啦。

    怎麼啦,你就沒吃過醋嗎? 2 根據這種說法,這女人并沒有說要殺掉小妓女,是那些刺客自作主張地把那女孩捉了來,嘴裡塞上了臭襪子,捆倒在她家的地上。

    那女人說:你們怎能這樣!這是我的鄰居啊。

    刺客頭子說:你不懂。

    暗殺這種事,最怕走漏風聲。

    他從老妓女手裡接過幾個金币,掂了掂那幾塊沾滿了唾液、溫暖的金子(老妓女為了告别自己的金币,又最後咬了它們幾口),就說:放心吧,老太太;既然收了你的錢,一定幫你把事情辦好;買賣就是這麼一種做法。

    老妓女聽了恨得牙根癢癢,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是老太太。

    她安慰小妓女說:别着急,等事情辦好就放你。

    但沒留神,她自己也被捆了起來,嘴裡也塞上了臭襪子。

    然後那些刺客就在她家裡搜了一陣,把她所有的金币銀币都搜走了。

    原來這幫刺客還兼做強盜的生意。

    後來,那幫刺客兼強盜就出發去殺紅線,他們還要殺掉薛嵩。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把薛嵩家好好搜上一搜,因為薛嵩畢竟是節度使,家裡一定有些值錢的東西。

    用刺客頭子的話來說,要做就做徹底,“買賣就是這種做法嘛”。

    臨走時,他們把兩個妓女背對背地拴在了一起,這樣誰也跑不掉。

    等他們走後,小妓女就從鼻子裡哼哼着罵老妓女,說道:老婊子,你真不是個東西。

    老妓女挨了一會兒罵,也從鼻子裡答道:小婊子,罵兩句就算了,别沒完呀。

    咱倆以前是鄰居,現在更是鄰居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提議道:這麼坐着有點累。

    咱們側躺着好不好?這是個很合理的建議,小妓女雖然很生她的氣,也隻好同意了。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那個女人和那個女孩被背靠背地捆着,像一對連體雙胞胎。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連體雙胞胎——整個脊背長在一起,後腦勺也長在一起,泡在一個玻璃瓶子裡——想必是在某個自然博物館裡。

    但我不想去找那個擁有一對連體雙胞胎的自然博物館。

    像所有的人一樣,我去過不少博物館、圖書館、電影院,所以就是找到了也沒有什麼意義。

     她們側躺在地下,嘴裡塞着臭襪子,但還是唠叨個不停。

    女孩說:老婊子,你這是幹了些啥。

    女人說:我也不知這是幹了些啥,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女孩說:他們殺了薛嵩回來,準要把咱倆都殺掉。

    這回好了吧?合了你的意了吧?女人答道:你少說幾句吧。

    你不過是丢了一條命,我連我的金子都丢掉了!你有過金子嗎?小妓女從來不攢錢,有了錢就花掉,她也知道這是種毛病,所以被噎住了。

    但她依舊心有不平,終于說道:待會兒他們要殺,讓他們先殺你。

    我看見你挨殺,心裡也高興一點。

    那女人沉吟了片刻,就答應了:好吧,我歲數也大些,就先死一會兒吧。

    過一會兒她又說:你的屁股還挺滑溜的嘛。

    女孩因此大怒道:滑溜不滑溜的,都要死掉了。

    這都怪你!老妓女感到理屈,就不說話了。

     兩個妓女被背靠背地捆着,側躺在地闆上,直到天明時那些刺客們狼狽地回來。

    這些藍色的人氣急敗壞,急于殺人洩憤,就把那小妓女從老妓女背上解了下來,不顧她們之間的約定,要把她先殺掉。

    如前所述,她不肯引頸就戮,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蹬人,還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要殺先殺她。

    那些刺客反正要殺一個人,殺誰都無所謂。

    于是就來殺老妓女。

    誰知她也不肯引頸就戮,也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來蹬人;還說:我付了錢讓你們殺人,人沒有殺掉,倒來殺我,真他媽的沒道理!這就讓那些刺客陷入了兩難境地:假如小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老妓女;假如老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小妓女;現在兩個妓女都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就像布裡丹的驢子不知該吃哪堆草那樣,不知該殺誰好了。

    就在這時,白晝降臨到這個地方,林間的霧氣散去了,陽光照了進來,雖然陽光裡還帶有一點水氣…… 在早上的陽光下,林間的空地上躺着兩個女人的身體。

    一個很年輕,充滿了朝氣,别人看了還能心平氣和。

    另一個已經略見衰老,略顯松弛,但依然美好,看起來就十分刺激。

    這是因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