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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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很逗的。

     2 如你所知,畢業以後,我到萬壽寺裡工作。

    起初,我嚴守着這兩條戒律:不要修理任何東西,不要暴露自己是袋鼠媽媽。

    所以我無事可做,隻能端坐在配殿裡寫小說。

    因為一連好幾年交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領導對我的憎惡與日俱增。

    夜裡,在萬壽寺前的小花壇裡,一談到這些憎惡,她就贊歎不止:袋鼠媽媽,好硬呀。

    然後我就談到讓我軟一些的事:别人給我介紹對象。

    他們說,女孩很漂亮,和我很般配。

    就在我們所裡工作,和我又是同學。

    假如我樂意,他們就和女方去說。

    她馬上大叫一聲,從大衣底下鑽了出來,赤條條地跑到花壇裡去穿衣服,嘴裡叫着:讨厭,真讨厭!這樣大呼小叫,招來了一些人,手扶着自行車站在燈光明亮的馬路上,看她白色的脊背,但她對來自背後的目光無動于衷。

    我木然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她又跑了回來,在我背上踢了一腳說,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點滾?而我則低沉地說道:可你也得把我放開呀……後來,我和她一起走進黑暗的小胡同,還穿着那件黑大衣,推着一輛自行車,車座上夾着我的衣服。

    我微微感到傷感,但不像她那樣痛心疾首。

    但她後來又恢複了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結婚吧。

    這就是說,如果不是有人發現我和她般配,我到現在還是袋鼠媽媽。

     那一天她不停地嗑瓜子,從早上嗑到了午夜,所到之處,到處留下了瓜子皮。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紅緞子旗袍和一雙高跟鞋,這在她是很少有的裝束。

    除此之外,她還在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偵探小說,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

    我的丈母娘對此感到憤怒,就去搶她的書,搶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變古彩戲法。

    但是變古彩戲法的人身上總是很臃腫的,而這位新娘子則十分苗條,簡直苗條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單薄,連乳頭的印子都從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來——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撫平,并且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她說:媽,别挑逗我好不好。

    ——把老太太氣得兩眼翻白。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這戲法是怎麼變的。

    唯一可行的解釋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裡搶走一本,暗裡又送回來,用這種把戲來恫吓新女婿,讓他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有某種魔力。

    但我又覺得不像:我丈母娘是個很嚴肅的人,鼓着肥胖的雙腮,不停地唠叨。

    我很讨厭别人唠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兒,我絕不會和她打任何交道…… 我記得這是我們結婚的日子,這一天俗不可耐。

    所有的婚禮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因此她把自己對準了一本偵探小說,鼻梁上架了一副白邊眼鏡——她有四百度的近視。

    等到眼鏡被搶走之後,她就眯起眼睛來,好像一隻守宮(一種變色龍)在端詳蚊子。

    到酒宴臨近結束時,大家要求新娘子給男賓點煙。

    她把書收好站了起來。

    此時大家才看到,這位新娘子長了兩隻碩大的白眼珠,上面各有一個針尖大小的黑色瞳孔——都是沒戴眼鏡看書看的。

    她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支大号手槍,把所有的男賓一一槍斃掉。

    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她用手槍式的打火機給大家點煙。

    每點一位,就扭過頭去聞聞自己的腋窩說:天熱,有味了。

    這當然是說所有的賓客都早已死掉,已經有味了。

     喜宴過後,到了新房裡,這位新娘子又歪在了床上看克裡斯蒂。

    我無事可幹,隻好抽煙。

    把身上帶的四盒煙都抽完以後,很想再去買一盒。

    當時午夜時分,要買煙就得去北京站,那地方實在遠了一點,所以我沒有去。

    這些事說明她很能沉得住氣。

    這好像也是我的長處。

    但我很不想往這方面來想。

    假如我們倆也可以貫通,那就要變成一個人。

    這樣人數就更少了。

    那天晚上我把煙抽完後,就開始嗑瓜子。

    假如是葵花子,我嗑起來就沒有問題。

    不幸是些西瓜子,瓜子皮又滑又硬,我不會嗑,嗑來嗑去,嗑不到子仁,隻是吐出些黑白相間、雞屎也似的殘渣…… 3 在長安城裡,我和白衣女人分手,走過黑白兩色的街道。

    現在飄落的雪片像松鼠的尾巴,雪幕因此而稀疏。

    這樣的雪片像落葉一樣在街道兩側堆積着。

    在我身後,留着殘缺不全的腳印。

    也許我的下一篇論文該考一考長安城裡的雪?它又要把領導氣得要死。

    在他狹隘的内心裡,容不下一點詩意。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早已經過了午夜,但我還沒按大姨子的告誡行事。

    她終于看完了那本克裡斯蒂,并給它兩個字的評價:瞎編。

    把它丢開。

    然後,她朝我皺起了眉頭,說道:咱們要幹什麼來的?我搖搖頭說:我也不記得。

    看來,我失去記憶不是頭一次了……後來,還是她先想了起來:噢!今天咱們結婚!當然,這不是認真忘了又想起來,是賣弄她的鎮定從容。

    我那次也不是認真失去了記憶,而是要和她比賽健忘。

    無怪乎本章開始的時候,我告訴她自己失去了記憶時,她笑得那麼厲害——她以為我在拾新婚之夜的牙慧——但我覺得自己還不至于那麼沒出息…… 後來,她朝我張開雙臂,說道:來吧,袋鼠媽媽……必須承認,這個稱呼使我怦然心動。

    那根大蘑菇硬得像擀面杖一樣。

    我說的不僅是過去,還有現在——用當時的口吻來說,那就是:不僅是現在,還有将來。

    但我還是沉得住氣,冷靜地答道:别着急嘛。

    我一點都不急——我看你也不急。

    她說道:誰說我不急?就把旗袍脫掉,并且說:把你的大蘑菇拿出來!好像在野餐會上的口氣。

    在旗袍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隻有光潔、白亮的肉體——難怪她白天苗條得那麼厲害——于是我就把大蘑菇拿了出來。

    那東西滾燙滾燙,發着三十九度的高燒。

    請相信,底下的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

    隻記得她說了一句:“你真讨厭哪,你……”因為想不起來,所以那個關節還在,我的過去還是一個故事,可以和現在分開。

     現在,我除了長安城已經無處可去。

    所以我獨自穿過雪幕,走過曲折的小橋,回到自己家裡。

    在池塘的中央,有一道孤零零的水榭;它是雪光中一道黑影,是一艘方舟,漂浮在無窮無盡的雪花之上……那道雪白的小橋變得甚胖。

    這片池塘必定有水道與大江大河連接,因為湧浪正從遠處湧來,掀起那厚厚的雪層。

    在我看來,不是池水和層積在上面的雪在波動,而是整個大地在變形,水榭、小橋、黑暗中的樹影,還有灰色、朦胧、幾不可辨的天空都在錯動。

    實際上,真正錯動變形的不是别的,而是我。

    這是我的内心世界。

    所以就不能說,我在寫的是不存在的風景。

    我在錯動之中咬緊牙關,讓“咯吱咯吱”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

    好像被夾在挪動的冰縫裡,我感覺到壓迫、疼痛。

    這片錯動中的、黑白兩色的世界不是别的,就是“性”。

     我在痛苦中支持了很久,而她不僅說我讨厭,還用拳頭打我。

    等到一切都結束,我已經松弛下來,她還不肯甘休,追過來在我胸前咬了一口,把一塊皮四面全咬破了,但沒有咬下來。

    據說有一種香豬皮薄肉嫩,烤熟之後十分可口。

    尤其是外皮,是絕頂美味。

    這件事開始之前我是袋鼠媽媽,在結束時變成了烤乳豬。

    那天晚上,我被咬了不止一口————她很兇暴地撲上來,在我肩頭、胸部、腹部到處亂咬,給我一種被端上了餐桌的感覺……但是,她的食欲迅速地減退,我們又和好如初了。

     4 當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淪為真實,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

    在玫瑰色的晨光裡,我終于找到了我們的戶口本,第一頁上寫着她的名字,在另一欄上寫着:戶主。

    我的名字在第二頁上,另一欄上寫着:戶主之夫。

    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現在不敢說;恐怕她會跳到我身上來,叫道:連我的名字你都知道了!這怎麼得了啊!現在不是舉行慶祝活動的适當時節,不過,我遲早會說的。

     你已經看到這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我和過去的我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

    白衣女人和過去的女孩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

    我又和她融會貫通,這樣就越變越少了。

    所謂真實,就是這樣令人無可奈何的庸俗。

     雖然記憶已經恢複,我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裡————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

    一個人隻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裡。

    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

    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裡散發着酸溜溜的炭味。

    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這種聲音帶着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攪着雪,雪又在攪着水,最後攪成了一鍋粥。

    我在黑暗裡坐下,揭開火盆的蓋子,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

    在腿下的氈子上,滿是打了捆的紙張,有堅韌的羊皮紙,也有柔軟的高麗紙。

    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

    我沒有點燈,也沒有打開鋪蓋,就在雜亂之中躺下,眼睛絕望地看着黑暗。

    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鳳凰寨的不歸路。

    薛嵩要到那裡和紅線會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會合。

    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

    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