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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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畫家,也許是别樣獨立謀生的人,像這樣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稱做“先生”。

    我喜歡做一個“先生”,隻在一點上例外。

    這一點就是愛情。

    薛嵩走進這間房子,轉身去關門。

    此時我體内鬧起了地震,想要跳到他身上去,用腿盤住他的腿爬上去……女人就像這間房子,很多地方可以改變,但有一點不能改變。

    不能改變的地方就是最本質的地方。

     後來,薛嵩朝我走來,我則朝後退去,保持着舊有的距離,好像跳着一種奇異的雙人舞。

    就這樣,我們在房間中間站住,中間隔了兩臂的距離;黑白兩色的衣衫從身上飄落下來,起初還保持着人體的形狀,後來終于恢複了本色,委頓于地。

    薛嵩仿佛永遠不會老,膚色稍深,像一個銅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消瘦,肌肉發達,身上的毛發不多,隻有小腹例外。

    這家夥有點鬥雞眼,笑起來顯得很壞,但他是個好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他低下頭去,動了動腳趾,然後帶着一臉奸笑擡起頭來。

    他是不會随便笑的——果然,他勃起了。

    那東西可真是難看哪……薛嵩留着八字胡,整個胡子連成了一片,呈一字形。

    而在他身體的下部,陰毛就像濃烈的胡須,那個東西就如翹起的大鼻子,這張臉真是滑稽得要死…… 而我自己渾圓而嬌小,并緊腿筆直地站着。

    腿之間有一條筆直的線,在白色的朦胧中幾不可見。

    假如它不是這樣的直,本來該是不可見的……我像在塔裡時那樣端莊,不顧他的奸笑,毫無表情。

    但微笑是不可抑制的,水面凝止的風景終究是會亂的——這道縫隙也因此變顯著了——如你所知,我在萬壽寺裡寫這個故事,那位白衣女人在我身邊看着。

    她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叫道:變态哪!我也就寫不下去了……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說什麼,我總願意變得渾圓、嬌小,躺在堅硬的橡木地闆上,看亮瓦頂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絕不會如此的遙遠,好像就要消失;雲也不會如此近,好像要從屋頂飄進來。

    起初,我躺得非常平闆,好像一塊雕琢過的石材平放在地闆上,表情平闆,灰白的嘴唇緊閉,渾身冰冷,好像已經沉睡千年。

    然後,雙唇有了血色,逐漸變得鮮紅,鼻間有了氣息;肩膀微微擡了起來,乳房凸現,腹部凹陷,臀部翹了起來。

    再以後,我擡起一隻手,抱住薛嵩的肩頭。

    再以後,這間屋子裡無塵無嗅的空氣裡,有了薛嵩的氣味。

    坦白地說,這味道不能恭維,但在此時此地是好的。

    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際。

    就這樣,我離開地闆,浮向空中,迎接愛情。

    愛情是一根圓滾滾、熱辣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時醜得厲害,隻有在此時此地才是好的。

    寫完了這一句,我憤怒地跳了起來,對白衣女人吼道: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說,不要敲腦袋。

    這又不是一面鼓,可以老敲!這樣一吼,她倒有點不好意思,噎了一下,才說:不是我要敲你——像這種事總不好拿來開玩笑。

    我說:我很嚴肅,怎麼是開玩笑!她馬上答道: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

    你滿肚子都是壞水,整個是個壞東西……說完她就走了。

    剩下我一個人發愣,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笑面人》。

    那個人誰看他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隻有他還挺拿自己當真——但我又想不起維克多·雨果是誰。

    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假如去問那個白衣女人,肯定是找挨揍。

     三 1 現在我終于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别人,隻能是薛嵩。

    薛嵩也不可能是别人,隻能是我。

    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于變态,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

    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

    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塑料袋。

    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

    我(或者是薛嵩)終于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裡,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

    而我隻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

    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

    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

    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

    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裡,聽老師講課。

    老師說,史學無他,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

    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查。

    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

    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着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

    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打印機。

    在我的胸腔裡,跳動着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

    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

    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

    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

    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

    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

    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

    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着屙,坐着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裡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迹。

    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

    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并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

    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裡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

    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

    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做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

    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

    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

    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2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

    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

    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裡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

    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

    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地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

    我隻好讪讪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隻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

    走到門診大廳裡,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

    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着: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

    他把記憶當做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着,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複,但我已經覺得夠夠的,恨不得忘掉一些。

    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

    因為這個緣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于我的書,讀不讀由你。

    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裡。

     我表弟在北京待夠了,要回泰國。

    我納悶他怎麼待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待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

    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着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

    我敷衍地說道:是呀,是呀。

    心裡卻盼着他早點登機。

    隻要他通過了邊防口,我們就可以回家去。

    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

    他語不成聲地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着面粉蒸糕給我們吃。

    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

    半夜裡出去,偷别人家自留地裡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

    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

    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

    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

    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發、面頰松弛的姥姥。

    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

    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

    他一句也沒提到我。

    我看着這個滿臉流油的家夥,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出租車裡,我悶悶不樂。

    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

    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是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

    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

    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

    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

    這當然是好消息。

    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

    這個好消息太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

    我趕緊丢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

    然後,就着塑料百葉窗裡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

    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

    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

    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态度。

    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奸污姑母的罪行。

    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3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

    黃水在低窪地帶漫着,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裡來。

    我終于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做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

    我還說,我甯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裡——這種屎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

    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

    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複,就不要來上班。

    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隻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

    我就像一隻狗,跟着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

    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

    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着: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裡,這幹你什麼事啊。

    就離去了。

    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

    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裡。

    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裡,不幹我的事——但别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裡?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着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于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

    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