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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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贊譽。

    對于男人來說,這是稱贊他聰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稱贊她漂亮。

    隻有極少數的人不需要這種贊譽,比方說,我和薛嵩。

    那個地下室裡的女孩在黑暗中站着,漸漸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來休息……地下室裡沒有一點聲音,寂靜使耳膜發起疼來。

    最後她覺得,反正沒人看見,可以哭一會兒。

    于是,對面響起了抽泣聲。

    這使她知道對面不很遠的地方有堵牆壁。

    忽然她仿佛聽到一聲嗤笑,趕緊停止了哭泣,凝神去聽,什麼都沒聽到。

    但是她又覺得在黴臭味裡雜有薛嵩特有的體臭——這個家夥經常弄得一身大汗,嗅起來有點馊。

    于是她使勁去嗅,結果馬上就被黴味把鼻子嗆住了。

    然後她就叫起來,但那塊黃連木壓住了她的舌頭,隻發出了一陣嗚嗚的聲音。

    然後她又凝神去聽,還是什麼都聽不到……猛然間,沒有任何征兆,她的乳房落進了男人溫熱的手掌。

    薛嵩的聲音在她耳畔轟鳴着:怎麼,不哭了?此後,她就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聽,冒了被鐵鍊勒斷腰的危險,踢開了薛嵩身上的鬥篷,兩隻腳順着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緊緊地盤住了他的腰,和他做愛。

     與此同時,薛嵩像雷鳴一樣解釋着今天發生的事情:外面扮做薛嵩的那個人是他的表弟。

    他自己早就鑽了進來,一直躲在這裡,看到了總監老太太怎麼把她揪了進來,鎖在牆上,又看到了她們倆怎麼吵嘴。

    他還說,今天的計劃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

    但那女孩早就不想聽他解釋,她還覺得薛嵩的聲音像是驢鳴——但這不是薛嵩之過,他并沒有把嗓音放大,是這裡過于安靜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閉嘴了。

    最後,當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開時,她才說了一句早就想說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壞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裡出現了一個表弟,使我深為不快。

    如你所知,我也有一個表弟,而且我不喜歡和薛嵩搞得太相像。

    午夜時分,這位表弟在塔外面辛苦地工作着。

    他一會兒爬上雲梯,一會兒爬下來跑到幕後,轉動一個滿是假人的圓盤,借助一個銅皮喇叭發出衆多人的呐喊,敲鑼打鼓,并且給到處點着的燈籠添油。

    直到他聽到塔上的姑娘們歡聲雷動,才松了一口氣,從帷幕後面跑了出來。

    如你所猜到的那樣,那些姑娘看到兩個人影從塔下的亂石縫裡鑽了出來。

    其中一個披着男人的黑鬥篷,長發披肩,身材嬌小;另一個則身材高大,一絲不挂,長着緊湊的臀部和兩條長腿,小腿的下半部還有一些毛。

    後一個把手搭在前一個肩上,兩人從容不迫地走開。

    隻有看到過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樣的一起一伏,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從容不迫。

    隻有看到過薛嵩站定時的樣子,你才知道什麼叫做男人的屁股——那兩塊堅實的肌肉此時緊緊地收在他的腰後,托住他的上半身——我隻是轉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實我也不能算見過男人的屁股。

    總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徹底動搖了學院派對愛情的說法:這種說法強調愛情必須以琴會友,在紅葉上寫情書,愛人之間用詩來對話,從來沒有提到過屁股。

    當然,姑娘們不會把這個不雅的部位挂在嘴上,她們說的是:我就想有這麼個人,把我從死亡中救出來,脫下鬥篷裹住我的裸體,然後赤身裸體地走在我身邊。

    因為她們都這樣想,就給塔裡帶來了無數的麻煩;不久之後,這座塔就倒掉了。

     從那位表弟的眼裡看來,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

    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來,在黑毛氈的籠罩之下,那女孩的臉和從鬥篷縫裡伸出的手顯得特别白。

    她臉上帶着快活的微笑,但笑容裡又有幾分苦澀。

    而薛嵩前面的樣子,塔裡的姑娘們看了更會滿意——他上身肌肉勻稱,腹部凹陷下去,因為寒冷,陰囊緊縮着,已經松弛下來的陰莖依然很長大,像大象鼻子一樣低垂着。

    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不雅——雖然赤身裸體地維護愛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們的高度評價,但也會着涼的——就對表弟說,脫件衣服給我!那位表弟動手脫外衣,同時盯着表嫂猛看,她隻好假做無意地側過臉去。

    總而言之,經過短暫的準備,這三個人從幕後走了出來,和塔裡的人告别。

    女孩大聲叫着總監婆婆,這位婆婆本不想露面,但又想,不露面更不光彩,就走到圍廊上,假做慈愛地說:本想等薛嵩走後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經脫困,真是可喜可賀。

    她還想說,今後這位姑娘就交付給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虛僞扣除在外,這會是很好的演說詞,隻可惜那女孩不想聽下去,猛地轉過身去,把鬥篷一撩,露出了整個屁股,總監的演說詞就被老虔婆們的一片噓聲淹沒了。

    本來大家是要噓女孩的屁股,結果把總監噓到了,她也隻好閉嘴,同時惡狠狠地想道:這個小婊子可真狡猾——這種壞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

    然後就輪到了薛嵩,他把雙手放到唇上,給塔上送去一個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們的喝彩聲。

    至于那個表弟,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這本不是他的故事。

    此後,這三個人就轉身行去,把這座徹底敗壞了的塔留在身後,走進了長安城……這個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評,但我對它很不滿意。

    因為故事裡的薛嵩敢作敢為,像一個鬥士,這不是我的風格。

    那個白衣女人拍拍我的頭說:沒關系,用不着你敢作敢為。

    有我就夠了。

     3 秋天的長安城滿街都是落葉,落葉在街道兩側堆積起來,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間。

    在街道中間,露出稀疏的鋪街石闆。

    人在街上走着,踩碎了落葉,發出金屬碎裂的聲響,很不好聽。

    但是深秋時節長安城裡人不多。

    清晨時分,在街上走着的就隻有三個人。

    風吹過時,這些落葉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這就很好聽了。

    秋天長安城裡的風零零落落,總是在街角徘徊。

    秋天長安城裡有霧,而且總是搶在太陽之前升起來,像一堵城牆;所以早上的陽光總是灰蒙蒙的。

    我們從翻滾的落葉中走過無人的街道,爬上樓梯,走過窄窄的天橋,低下頭走進房門,進了一間背陰的房子。

    這裡灰蒙蒙的一片,光線不好,好在頂上有天窗。

    這房子又窄又高,就是為了超過前面的屋脊,得到一扇天窗——就如個矮的人看戲時要踮腳尖。

    前面的地闆上鋪着發暗的草席,靠牆的地方放着幾個軟墊子,墊子裡漏出的白羽毛在我們帶進來的風裡滾動着。

    薛嵩說:房子比較差啊。

    他的嗓子像黃金一樣,雖然高亢,但卻雍容華貴。

    這也不足為奇,他畢竟是做過節度使的人哪。

    那女孩說:沒關系,我喜歡。

    她的聲音很純淨,也很清脆。

    薛嵩擡頭看看天窗——天窗不夠亮,就說,我該幫你擦擦窗戶。

    女孩說:等等我來擦吧,這是我的家啊。

    每次說到“我”,她都加重了語氣。

    但她臉上稍有點浮腫,禁不住要打呵欠。

    按照學院派的規矩,打呵欠該用手遮嘴,但她手在鬥篷下很不方便。

    于是她垂下睫毛、側着臉,悄悄打着小呵欠,樣子非常可愛——但最終她明白這種做作是不必要的,她自由了,就伸了一個大懶腰,使整個鬥篷變成了一件蝙蝠衫,同時快樂地大叫一聲:現在,我該睡覺了! 既然人家要睡覺,我們也該走了。

    薛嵩壓低了聲音說:要不要我給你買衣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來她想自己去買,但又想到自己沒有錢,就說:知道買什麼樣子的嗎?薛嵩當然知道。

    于是,女孩說:好吧,你去買。

    我欠你。

    從這些對話裡我明白這個女孩從此自由了,既不倚賴學院,也不倚賴薛嵩——雖然是他把她從學院裡救了出來。

    我非常喜歡這一點。

     後來,那姑娘像主人一樣,把我們送到了街上。

    此時街上依舊無人,隻有風在這裡打旋。

    在這裡,她把手從鬥篷下面伸出來,摟住薛嵩的脖子,縱情地吻他,兩件黑鬥篷融成了一件。

    薛嵩大體保持了鎮定,那姑娘卻在急不可耐地顫抖着——可以看出,她非常地愛他。

    除此之外,她剛從死亡的威脅中逃出來。

    這種威脅在我們看來隻是計劃的一部分,但對她就不一樣,她可不知道這個計劃啊…… 後來,那姑娘放開了薛嵩。

    他們帶着尴尬的神情朝我轉過身來。

    我穿着白色的内衣,在冷風裡發着抖,流着清水鼻涕,假裝輕松地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可以假裝沒看見。

    如你所知,我是那個來幫忙的表弟。

    在高塔下面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

    最糟的是,在高塔外面陳列着的那些器材——雲梯、帷幕、燈籠、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錢。

    此時回去拿就會被人逮住,隻好犧牲了。

    這件事我決定永不提起,救了一個人,還讓她出救命的錢,實在太庸俗。

    這筆錢她也不便還我,還别人救命的錢也太庸俗。

    當然,見死不救就更庸俗。

    不知為什麼,我竟是如此的倒黴…… 後來,那姑娘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謝謝你啊,表弟,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給打發了。

    我獨自走開。

    長安城裡的風越來越烈,所有的落葉就如在篩子上一樣,劇烈地滾動着。

    那姑娘的體味就如沒有香味的鮮花,停留在我面頰上——這是一種清新之氣,一種潛在的芳香,因為不濃烈,反而更能持久。

    我獨自下定了決心:在任何故事裡,我都再不做表弟了。

     4 現在來看這個故事,仿佛它隻能發生在薛嵩從湘西回來之後。

    既然如此,我就必須把湘西發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

    我開始考慮紅線怎樣了,小妓女怎樣了,田承嗣又怎樣了,覺得不堪重負。

    尤其是田承嗣,他像隻巨大的癞蛤蟆壓在我身上,叫我透不過氣來。

    癞蛤蟆長了一身軟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壓着實在不好受。

    史書上說,董卓很肥,又不讨人喜歡,但他有很多妾。

    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這種被壓的滋味。

    除此之外,我一會兒是薛嵩,一會兒是薛嵩的情人,一會兒又成了薛嵩的表弟;這好像也是一種毛病。

    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寫小說。

    小說就不受這種限制。

    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

    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

    假如不是這樣,又何必要有小說呢。

     後來,那個從塔裡逃出來的姑娘就住在長安城裡。

    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正如我喜歡此時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鱗次栉比的兩層樓房,還有緊閉的門窗。

    長安城到處是矮胖的法國梧桐,提供最初的寬大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後來的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是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

    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

    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長安是一座空城。

    你可以像風一樣遊遍長安,毫無阻礙。

    直到最後,才會在一條小街裡,在遙遠的過街天橋上看到這個姑娘,獨自站着,白衣如雪。

    作為薛嵩,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相當令人滿意。

    但我更想做那個姑娘,在天橋上憑欄而立;看到在如血殘陽之下,在狂濤般的落葉之中,薛嵩舞動着黑色的鬥篷大踏步地走來。

    這家夥豈止像個盜馬賊,他簡直像個土匪……我做薛嵩做得有點膩,但遠遠地看看他,還覺得蠻有興趣。

     在長安城裡看這篇小說,就會發現,它的起點在千年之後的萬壽寺,那裡有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活得像個窩囊廢;他還敢說“做薛嵩做得有點膩”。

    把他想出了這一切扣除在外,他簡直就是狂妄得不知東西南北。

     在薛嵩到來之前,我走進自己的房間。

    除了不能改變的,這間房子裡的一切都改變了。

    不能改變的是這座房子的幾何形狀,窄長、通向天頂,但我喜歡這種形狀。

    以前的草席、軟墊子通通不見了,四壁和地闆都變成了打磨得平滑的橡木闆。

    當然,推開牆上的某塊木闆,後面會有一個櫃子,裡面放着衣物、被褥等等,但在外面是看不到的。

    頭頂的天窗也沒有了,代之以一溜亮瓦,像一道狹縫從東到西貫通了整個房間。

    于是,從頭頂下來的光線就把這間房子劈成了兩半。

    這間房子像北極地方的夏季一樣,有極長的白天和極短的夜。

    從南到北的雲在轉瞬之間就通過了房頂,而從東到西的雲則在頭上徘徊不去。

    這個季節的天像北冰洋一樣的藍。

    這正是畫家的季節。

     從塔裡逃出來之後,我是一個獨立的人。

    也許,如你所猜測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