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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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

    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

    于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

    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裡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

    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

    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象。

    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

    更大的馬蜂窩挂在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麼歪。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

    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馊味,能把周圍的螢火蟲全招來。

    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螢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占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着釀醋廠的味道。

    衆所周知,螢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

    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裡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紮紮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螢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隻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

    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螢火蟲的節拍。

    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面一明一滅。

    螢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裡漏進來,照着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着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闆上翹起來,很專注地看着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裡,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

    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隻像個女孩。

    她那雙眼睛很專注地看着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禀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松了身體,仰倒在竹地闆上,大聲呻吟起來。

    不知為什麼,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

    紅線的乳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适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

    等到面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他又不能适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乳房,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

    如此颠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适應。

    不管怎麼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

    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裡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

    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删去。

     2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

    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

    這園子裡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于道德修養有害。

    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裡透青的楂子。

    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

    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

    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隻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

    這就是中庸的味道。

    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得假裝正經才行。

     這水塘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裡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喂豬的,開着黃蕊的白花。

    除了水葫蘆,還漂着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

    這個水塘通着寨裡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别處漂過來。

    薛嵩覺得惡心,用随身帶着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

    也不知是為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裡有根,挑不起來。

    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着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渾渾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

    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裡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

    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嗖”地給了他一刀。

    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

    好在對方剛從水裡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隻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準不止是這些。

    因為耳朵裡有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賬,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裡去,不見了。

    想要到樹棵裡去追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

    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着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洩,薛嵩就大吼起來了。

    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面劈柴,聽到後院裡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丢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裡也發出一陣呐喊來呼應薛嵩。

    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裡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

    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麼人?紅線說:砍你那個人——你要砍的人。

    薛嵩說:跑了。

    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

    于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裡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

    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

    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

    這是因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

    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

    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

    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争。

    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争,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

    隻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裡很不高興。

     3 薛嵩家的後園裡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

    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顔色,裡面漂着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

    薛嵩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

    古人曾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

    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惡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

    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着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着。

    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啟禀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

    那還好些。

    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麼?還不想想怎麼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

    沒準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

    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賬!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賬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文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

    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蔑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着紅線這麼說,這回順嘴帶出來了。

    更不幸的是它和前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揀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娘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準,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并不想當寡婦。

    但她的戰鬥激情也需要發洩,所以就這麼砍了。

    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

    雙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來結果才會好。

    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

    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于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着他就轉身跑掉了。

    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

    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隻有十七歲。

    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裡,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

    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着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面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面上。

    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裡躺着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

    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内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

    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隻是看不出來罷了。

    薛嵩看到她左手屈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着,而兩腿卻叉開着,呈人字形。

    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

    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裸體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蔔,因為在她的口鼻裡沒有冒出一個氣泡。

    薛嵩當然愣住了,看着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

    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隻是她的眼睛緊閉着,好像熟睡着。

    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裡,馬上散成縷縷血絲。

    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

    這使薛嵩為之一愣。

    然後她就突出水面,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裡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

    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隻把半隻耳朵砍掉了。

    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象。

    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裡。

    隻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麼事情搞錯了。

    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别人。

    至于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

    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

    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争執。

    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麼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

    然後薛嵩就出去召集他的軍隊,要征讨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麼漂亮,的确需要征讨。

     在萬壽寺裡,面對着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于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曆史研究所,在萬壽寺裡借住。

    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

    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