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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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段時間。

    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制度嚴明,還因為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制服的人——很是古闆。

    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目。

    什麼叫做重大,我不知道。

    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

    那就是不要考證曆史,要從現代考起。

    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曆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

    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内容。

    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

    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家夥不過是短刀。

    根據史書記載,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麼鐵蓮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

    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方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式的一篇曆史論文,不知為什麼要給我打問号……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

    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在都想不出來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别的。

    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遊戲有這樣的規則:沒有适當的提示,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有了适當的啟示,最好是确鑿的證據,我就會什麼都想起來。

    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

    但當一位領導帶着指示出現在我屋裡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導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麼。

    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裡走動。

    太陽越升越高,直射着地面,院子裡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硫黃氣、腐屍氣,近似于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着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

    我并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硫黃、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

    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裡撒石灰。

    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裡包含着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麼來。

     三 1 對于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家夥,或者說,是個操蛋鬼。

    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

    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

    這種猜測是從閱讀這篇手稿得來的:作者信口開河,自相矛盾,前面這樣寫,後面又那樣寫,好像不是個負責的人;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該填點什麼才好。

    再說,倘若我過去是個嚴肅認真的老學究,按我現在的情形,想當個學究,還真做不來哩。

     過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後,流着血跑到那個老妓女家裡去要他的武裝,準備征讨山上的苗人——這樣一來,就續上了第一章的線索。

    按照大唐的軍事慣例,營妓要給将帥保管東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錢不放在家裡,而是放在小蜜的手裡。

    薛嵩一切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個老妓女(她該叫做老蜜)的房子裡,包括他的铠甲、弓箭和印信。

    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裡。

    為了讓自己良心得到安甯,他也給了小妓女一把沒鞘的舊寶劍,她就用它在後園裡挖蚯蚓來釣魚。

    這把劍用來劈柴太鈍,也太輕,所以隻能挖蚯蚓。

    後來它就生了鏽,變成了紅色,好像一條赤練蛇。

    他還送給過她一把折扇,她用它來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斷,變了亂糟糟的一堆破爛。

    他急匆匆地跑來要武裝,就如一個人清早起來跑到銀行門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

    有一些銀行會因為門口等了這種顧客而急于開門,這就是那個小妓女。

    她慌慌張張地趕來,拿來了薛嵩的舊寶劍。

    那把劍的樣子很不怎麼樣,而且也沒有鞘。

    說實在的,薛嵩把它交給小妓女來保管,就是不準備要了。

    他把那劍拿了一會兒,就把它扔在屋檐下邊了。

    還有些銀行卻因為這種顧客而不急于開門,她就是那個老妓女,她的動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鑰匙,又慢慢地開箱子,并且時時回顧薛嵩。

    薛嵩頭上纏了白布,好像一個阿拉伯人,但他光着屁股,這一點又不像了。

    那個小妓女心情激動,圍着他團團打轉,因為緊張,她的乳房又在胸前并攏,好像一對拳頭。

     與此同時,薛嵩還在大吼大叫,好像一個火車頭;終于招來一些雇傭兵。

    他告訴他們,有個苗子躲在他家的後院裡,砍了他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讨。

    那些兵就胡亂起哄道:好啊,好。

    太好了。

    這些人說太好了,不是說要打仗好,而是說薛嵩掉了耳朵好。

    但他一點不發火。

    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見了女人才發威。

    他一疊聲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裝拿出來,那些東西是:貼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面穿的鎖子甲,鎖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面穿的鐵葉穿成的重铠甲,還有頭盔、面甲,腳下穿的鑲鐵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

    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穿戴到身上,騎上白馬到山上去,除了要給苗人一些厲害,還要給他們一次威武的時裝表演——他簡直急不可耐——我想這是因為他曾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耀武揚威。

    總而言之,薛嵩的這些毛病,全都是紅線慣出來的。

     那個老妓女最後終于開了箱子把那些東西拿了出來。

    出乎薛嵩的意外,這些武器的狀況很糟糕。

    實際上,無論是兵器還是甲胄,都需要養護;而那個老妓女什麼都沒幹。

    僅舉一件東西為例,鎖子甲鏽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塊磚頭,至于那些皮衣,上面的綠黴層層隆起,簡直像些蘑菇。

    還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薛嵩的戰馬很難找到。

    從理論上說,它還在寨裡,假如它沒有被偶爾來閑逛的豹子吃掉;但也不知到哪裡去找。

    有一件事必須預先提到:任何一件會走的東西迷失在寨子裡以後,假如它不想出來,都很難找到,因為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薮;不管它是一個人,或是一匹馬,或者别的什麼東西。

    這在這個故事裡很重要。

    還沒有出征就遇到了這些困難,這使薛嵩更加憤怒,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該女人有點畏縮,躲到後面去了。

    現在薛嵩面臨着一個問題:怎麼把這塊紅磚和蘑菇穿上身去。

     鑒于盔甲的現狀,有人建議薛嵩别穿它了,手裡拿一個藤牌遮擋一下就可以。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不能使長槍。

    提這個建議的人說,薛嵩不必用槍,可以拿把單手用的長刀。

    這主意也被否定了。

    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好處,既輕便,又涼快。

    後來他們把鎖子甲挂在樹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紅鏽,勉強可以穿,但穿上還是很不舒服。

    薛嵩還需要一匹坐騎,假如那匹馬還是找不到,那就隻好騎水牛,一位重裝武士騎在牛背上,那樣子簡直是無法想象。

    在這種情況下,薛嵩還會不會上山征讨苗人還是一個謎。

    所幸出現了一個奇迹:這個畜生自己出現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還像匹馬,不像牛。

    于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缰繩。

    現在薛嵩松了一口氣,拿眼光去搜索那個老妓女。

    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辦那老妓女玩忽職守、沒有養護軍械的罪。

    按照軍紀,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軍棍,還要用箭紮穿她的耳朵,押着她遊營。

    薛嵩很不想這樣辦這個女人——這是因為,他曾在這女人面前長大成人。

    以前我寫過薛嵩是在紅線面前長大成人,但現在薛嵩和紅線打翻了,他就不承認有這回事。

    好在薛嵩已經長大成人,過程也就無關緊要。

     如前所述,這個老妓女想要在鳳凰寨裡做一番事業,在她的事業裡,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這畢竟是她的事業,不是薛嵩的事業。

    所以她就沒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裝,假如他再遲一段時間來要,這些東西通通要報廢。

    雖然有種種不愉快,但結果還算好。

    薛嵩終于穿戴整齊,騎上了他那匹搗蛋的馬(它很不想讓薛嵩騎上),這時他的兵也武裝了起來,但武裝得不十分徹底——兵器多數人是有的,穿甲的人卻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天氣實在熱——就這樣到了出征的時刻。

    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讨苗人,才是真正難辦的事情。

    苗人勇武善戰,人數又多,但薛嵩覺得自己可以打勝——看來紅線慣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随着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隊來,隊形像一條蚯蚓。

    因為盔甲裡太熱,薛嵩無心把隊伍整理好,想早點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動。

    那個年老的妓女濃妝豔抹,站在馬前,用扇子遮臉,拖着長聲吟道:早早得勝歸來。

    這既不是軍規,也不是禮儀,而是營妓的傳統。

    薛嵩很感動,同時把戴着頭盔的頭轉到年輕的營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門廊上,倚着柱子站着,什麼都沒有穿,也沒戴假發;既裸露着整個身體,又裸露着娃娃式的頭,表情專注。

    發現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飛了一吻。

    薛嵩不懂她是什麼意思,或者因為他已準備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裝作不懂。

    這種表示遠不能令人振奮。

    後來他們就出發了。

     當這隊人馬從寨子中間通過時,有一粒石頭子打在薛嵩的頭盔上。

    他朝石頭來的方向轉過頭去,看到紅線站在路邊。

    她做着一個奇怪的姿勢:右手橫擎着一把長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着,正好在自己陰毛的高度上;與此同時,她橫向跳動着,嘴裡“嘟嘟”地叫。

    這是苗族人挑戰的姿勢——如果你是個苗族人,見到這個姿勢不上前應戰,就是承認失敗——但薛嵩不知道這些,他徑直走開了。

    紅線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這些,她收起了長刀回家去。

    她甚至還覺得薛嵩很大度,有點感動了。

     2 看來,我的故事寫了很多年還沒有寫完,我找來找去,找到的都是開始,并無結束。

    我猜是因為有很多謎一樣的細節困惑着我。

    比方說,這個故事為什麼要發生在亞熱帶的紅土山坡上。

    那裡有一種強迫人赤身裸體的酷暑,紅土也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顔色。

    這是一種跨越時空的誘惑,使我想要脫掉衣服,混迹于這團暑熱之中。

    但真的混迹其中,我又會懷疑是否真的有好感覺。

    我雖然瘦,但也很怕熱。

    還有紅線,她的皮膚是古銅色或者是橄榄色的。

    當她待在鳳凰寨的綠蔭裡時,就和背景混為一體。

    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

    我很喜歡這女孩,但我也怕人拿刀砍我,所以假如她對我嘟嘟叫,我馬上就繳械投降。

    還有那個小妓女,她的眼睛很大,雖然是長臉,但有一個渾圓的下巴,站在一個男人面前時,不會用手掌去撫摸他的胸膛,卻會用手背去觸他;但面對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時,卻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拿。

    我也喜歡她。

    我決不會打她。

    還有内心陰暗的老妓女,時而暴躁、時而壓抑的薛嵩——這兩個人我一點都不喜歡,尤其是後者。

    要是我,就決不把他們寫成這樣。

    你大概從這個故事裡看出了一點推理小說的痕迹。

    這種小說總有一個謎,而這個謎就是我自己。

    這個故事會把我帶到一個地方,但我還不知道那是哪裡。

     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