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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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退縮,他說:“阿爾達亞先生,您頭上沒幾根頭發可以讓我們抓着,要把您耍得團團轉也不容易啊!您頭頂上的皇冠,就像鬥牛場,我們再不趕快做幾頂帽子給您戴上,被秋風吹得七零八落的話,頭頂看起來恐怕會像巴塞羅那的街道地圖了。

    ”聽了這段話,富爾杜尼心想,這下死定了。

    阿爾達亞不動聲色,雙眼直盯着胡利安。

    就在這時候,出乎衆人意料的是,他發出了多年來不曾有過的開懷大笑。

     “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富爾杜尼!”阿爾達亞高興地說,但他始終不記得帽子師傅的完整姓氏。

     從那一刻起,裡卡多·阿爾達亞先生才知道,原來他的頭型不容易量尺寸,但是大家因為畏懼他、奉承他,總是百依百順地讓他踩在腳底下。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馬屁精、膽小鬼,以及所有在他面前态度軟弱的人,不管是身體、心理或道德方面。

    于是,當阿爾達亞發現這個出身寒微的小學徒膽識過人,居然敢開他玩笑,他決定把這家帽子店列入理想店家,當場把訂購數量再加一倍。

    那一整個禮拜,他每天高高興興地來讓胡利安量尺寸、看樣式。

    看到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個連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兒子談天說地、有說有笑,安東尼·富爾杜尼很驚訝,因為兒子從來不曾跟他聊得這麼熱絡,多年來也未曾對他展現如此豐富的幽默感。

    那個禮拜接近尾聲時,阿爾達亞把帽子師傅拉到一旁的角落,因為他有知心話要說。

     “我說,富爾杜尼,您那個兒子是個天才,卻被您當成小動物似的關在這個小店裡埋沒天分,我看了就惡心!” “我們小店生意很好啊,裡卡多先生,這孩子做得挺順手,就是耐力差了點。

    ” “這些都是廢話!您送他上哪所學校?” “這個嘛!他上的學校是……” “唉!念這所學校,出來頂多當工人。

    少年時期,如果不好好掌握天分和才氣,孩子很容易誤入歧途的。

    必須要指引他方向,要給他支持。

    富爾杜尼,您懂我的意思嗎?” “您錯看我兒子啦!論天分,他最沒有天分了。

    連地理這種科目,他都讀得很吃力。

    老師們告訴我,說他的腦袋總是在胡思亂想,學習态度又差,跟他媽媽一個德行,留在店裡跟着我學做帽子,至少将來也有一技之長,再說……” “唉,富爾杜尼,您别說了,我聽了都快煩死了!我今天就跑一趟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的教務委員會,吩咐他們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兒子豪爾赫那一班。

    我說了就算數!” 帽子師傅一雙眼睛睜得像銅闆一樣大。

    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那可是上流社會的權貴子弟才念得起的學校。

     “可是,裡卡多先生,那個學校的學費,我負擔不起啊……” “誰說要您付半個子兒啦?這個孩子的教育費用,全部包在我身上。

    至于您這個做父親的,隻要點頭說個‘好’就行了。

    ” “當然,您說的是,不過呢……” “不要再說了,就這麼說定了。

    當然,還要胡利安接受就是了。

    ” “他一定會照您的吩咐去做。

    ” 就在這時候,胡利安正好從後面的工作室走了出來,雙手捧着剛做好的帽子模型。

     “裡卡多先生,您方便的時候,再麻煩您試一下……” “告訴我,胡利安,你今天下午有什麼事情?”阿爾達亞問道。

     胡利安有點為難,先看看他父親,再瞧瞧大亨。

     “嗯……留在店裡幫我父親做事。

    ” “除了這個之外。

    ” “我本來是想去圖書館……” “你喜歡看書啊?” “是的,先生!” “你讀過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嗎?” “讀過三遍了。

    ” 帽子師傅皺着眉頭,聽得一頭霧水。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康拉德是誰啊?” 阿爾達亞嚴肅地使了個眼色,要他閉嘴。

     “我家圖書室,藏書多達一萬四千冊呢,胡利安。

    我年輕的時候酷愛閱讀,現在沒這個時間了。

    我剛剛想到,我有三本康拉德親筆簽名的書呢!我兒子豪爾赫從來不踏進圖書室,連拖都拖不進去。

    在我家裡,唯一會思考、閱讀的人是我女兒佩内洛佩,所以啊,這麼多書放在那裡都白白浪費了。

    你想不想看看?” 胡利安默默點頭。

    帽子師傅看着這一幕,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麼。

    他們聊的那些名字,他都沒聽過。

    至于小說,大家都知道,那是給女人或無所事事的人看的。

    他覺得《黑暗之心》這書名聽起來,八成跟道德原罪有關。

     “富爾杜尼,您的兒子現在就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把他介紹給我家豪爾赫認識。

    放心,我會把他還給你的。

    喂!孩子,你有沒有坐過奔馳車啊?” 胡利安猜想,他指的應該是外面那個會移動的龐大機器吧!于是他搖搖頭。

     “現在就去坐坐看。

    那種感覺就好像要上天堂!但是,你不會死掉的。

    ” 安東尼·富爾杜尼看着他們坐着那輛招搖的豪華汽車走了,當他找回自己那顆失落的心,能夠感受到的隻有悲傷。

    那天晚上,他和蘇菲一起吃晚餐時(她穿着他送的全新洋裝和鞋子,絲毫不見任何皺褶),心裡不斷納悶着,這次他到底又做錯了什麼?上帝才剛把兒子還給他,阿爾達亞卻把他搶走了。

     “你把洋裝換掉!這副德行看起來就像個妓女!還有,以後餐桌上不準再出現紅酒,有水可以喝就夠好了。

    貪婪,隻會腐蝕人心。

    ” 胡利安從來沒去過迪雅戈納大道的另一頭。

    那個綠樹成蔭、陽光燦爛的地方,伫立着一幢幢華麗豪宅,俨然是市井小民無法涉足的禁地。

    大道往上走,延伸出村鎮、山丘,也塑造了充滿神秘、财富的各種傳奇。

    途中,阿爾達亞跟他提到了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也提到胡利安即将見到的新朋友,他還談到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

     “你有什麼想法呀,胡利安?我是說,關于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

    有時候,我想以後可以當個作家,寫小說。

    ” “就像康拉德,唉?你還太年輕了。

    告訴我,你對銀行業有興趣嗎?” “我不知道,先生。

    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我還不曾把三塊錢以上的硬币放在一起呢。

    大筆錢财對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 “哪有什麼不可思議的,胡利安。

    訣竅隻有一個:不要隻把三塊錢放在一起,而是要堆三百萬!這麼一來,你就什麼都懂了。

    ” 那天下午,當車子緩緩開上迪比達波大道,胡利安以為自己進了天堂的大門。

    一路上都是雄偉壯觀的大宅院。

    半途司機一轉彎,開進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圍牆内。

    霎時,一群仆傭像軍隊似的一字排開,恭敬地迎接老闆歸來。

    胡利安眼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樓豪宅。

    他從來沒想過,居然有人真的住在這種地方!他走進前廳,然後越過拱頂大廳,大廳旁有一排大理石階梯通往樓上,樓梯扶手上披着天鵝絨簾子。

    接着,他走進一個大房間,四面牆壁擺滿了一排排的書籍,從地上一直延伸到無盡的天頂…… “你覺得怎麼樣?”阿爾達亞問道。

     胡利安幾乎沒聽見他的聲音。

     “達米安!你去告訴豪爾赫,叫他立刻到圖書室來。

    ” 達米安悄無聲息地迅速執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像是一隻訓練有素的昆蟲。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利安。

    外面多的是以貌取人的笨蛋。

    我會吩咐哈辛塔,讓她去幫你張羅,你不用擔心。

    這件事,不用跟你父親說,免得造成他的困擾。

    看,豪爾赫下來了。

    豪爾赫!來,我介紹你認識一個很棒的朋友,他即将成為你班上的新同學,這是胡利安·富……” “胡利安·卡拉斯。

    ”胡利安提出更正。

     “哦,胡利安·卡拉斯。

    ”阿爾達亞重複了一遍,“嗯,這名字念起來真好聽!來,這是我兒子豪爾赫。

    ” 胡利安立刻向豪爾赫·阿爾達亞伸出手。

    豪爾赫溫軟的手握得不情不願。

    他五官分明,臉色蒼白,仿佛是童話世界裡的娃娃。

    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利安眼裡,隻有小說裡才會出現。

    他高傲的眼神透露着不屑,同時又有善于應酬的世故。

    胡利安熱絡地對他微笑,但在那個排場講究的環境裡,他的内心卻充滿了不安、恐懼和空虛。

     “你真的都沒有讀過那些書嗎?” “書都很無聊!” “書都是鏡子,人隻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内心。

    ”胡利安反駁他。

     裡卡多·阿爾達亞又笑了。

     “好啦,我讓你們倆彼此多認識一下吧!胡利安,你很快就會發現,豪爾赫好像很受寵,又驕傲,但其實他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笨啦,好歹也是我兒子。

    ” 阿爾達亞這段話重重打擊了胡利安,可是他始終面帶微笑。

    胡利安後悔自己實在不該反駁豪爾赫,而且,他也替那個男孩覺得難過。

     “你應該就是帽子師傅的兒子吧?”豪爾赫問道,說話的語氣毫無惡意,“我父親最近常常提到你。

    ” “那隻是新鮮感罷了。

    我希望你聽聽就好,不用太在意。

    我雖然是一副愛管閑事的樣子,但是我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愚蠢啦!” 豪爾赫笑了。

    胡利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滿感激之情,看起來像是那種沒有朋友的人。

     “來,我帶你參觀我們家。

    ” 他們離開了圖書室,朝着大門走去,打算去花園。

    經過大廳時,就在樓梯口,胡利安突然仰頭一看,瞥見一個摸着樓梯扶手往上走的身影。

    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幻影。

    那個女孩大約十二三歲,身邊跟着一個身材嬌小、臉色紅潤的中年婦人,看來應該是她的奶媽。

    她穿着一身天藍色洋裝,一頭核果色秀發,雙肩和脖子的皮膚像是吹彈可破的水晶玻璃。

    她站在樓梯高處,回頭望了一眼。

    在她回眸的一瞬間,他們的眼神相遇了,她對他抛了個迷蒙的淺淺微笑。

    接着,奶媽摟着女孩的肩膀,帶她進了一條走道,兩人的身影就這樣消失了。

    胡利安低下頭,眼前又出現了豪爾赫的臉。

     “那是佩内洛佩,我妹妹,你以後會認識她的。

    她總是黏着奶媽,每天都在看書。

    來吧,我帶你去看地下室的小教堂。

    我家廚師告訴我,那地方鬧鬼!” 胡利安順從地跟在男孩後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經物換星移。

    從他坐上阿爾達亞先生的奔馳車開始,直到現在,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

    他已經在無數個夢中見過她,同樣在那個樓梯口,同樣是那件天藍色洋裝,同樣是那個迷蒙的回眸一笑,隻是,他一直不知道這個在夢中對他微笑的女孩是誰。

    走進花園後,胡利安跟着豪爾赫去了車庫,以及旁邊的網球場。

    這時候,他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站在二樓的窗口。

    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對他微笑,因為她早已認出了他。

     胡利安進入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的第一周,腦子裡全是佩内洛佩·阿爾達亞站在樓梯高處那個短暫的回眸一笑。

    他的新世界充滿了虛僞,并不是樣樣都如他的意。

    這裡的學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驕傲公子,老師們反而像是唯命是從的奴仆。

    除了豪爾赫·阿爾達亞之外,胡利安在學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個名叫費爾南多·拉莫斯的男孩,他是學校廚師的兒子,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穿上神父袍服,回到母校教書。

    其他學生替費爾南多取了個“煤油爐”的綽号,把他當成用人看待。

    費爾南多天資聰穎,但是在學校幾乎沒什麼朋友,他唯一的同伴是個特立獨行的男孩,名叫米蓋爾·莫林納,後來,這個男孩成了胡利安在那所學校最要好的朋友。

    米蓋爾智力過人,耐性奇差,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提出各種怪問題來惹惱老師。

    大家都畏懼他的伶牙俐齒,當他是另類。

    其實大家說的并沒有錯。

    米蓋爾衣着随興邋遢,一副波希米亞人的模樣,事實上,他是個富有的軍火大亨之子。

     “你是卡拉斯,對不對?我聽說你父親是做帽子的?”費爾南多介紹他們認識時,米蓋爾對胡利安這樣說道。

     “朋友都叫我胡利安。

    我聽說你父親是做槍管的?” “他隻是賣槍管的。

    他哪裡懂得制造,隻會制造财富而已。

    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隻有這個同學費爾南多了。

    你好!我叫米蓋爾。

    ” 米蓋爾是個憂郁男孩。

    他對死亡有種幾近變态的狂熱,其他關于喪葬的事,都是他平日專注研究的領域。

    他母親三年前死于家中一場詭異的意外,某個庸醫居然膽敢判定是自殺。

    米蓋爾就是那個在他家的郊區夏日别墅泳池裡發現母親屍體的人,當他們把她從池裡撈上來,她的外套口袋裡裝滿了石頭。

    她用德文寫了一封信。

    德文是他母親的母語,但是莫林納先生始終拒絕學習妻子的語言。

    米蓋爾母親的屍體被發現的那天下午,莫林納先生不讓任何人讀那封信,直接就把信燒掉了。

    米蓋爾從各種角度研究死亡,落葉、死鳥、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讓他觸景傷情。

    他在繪畫方面擁有過人的天分,經常能連續畫上好幾個小時的炭筆素描,内容都是一位女子出現在霧中或無人的沙灘,胡利安猜想,他畫的大概是他母親吧! “米蓋爾,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我永遠不會長大的。

    ”他語帶玄機地答道。

     除了繪畫以及和所有人作對之外,他還有另一個主要嗜好,那就是閱讀充滿神秘色彩的奧地利精神科醫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作品。

    因為母親的關系,米蓋爾精通德文,讀寫都很流利,他擁有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

    《夢的解析》是他的最愛。

    他經常問人家晚上做了什麼夢,接着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夢。

    他常說,他恐怕會在年輕的時候死去,但是他無所謂。

    胡利安認為,米蓋爾動不動就想到死亡,一定是對生命有深刻的體會吧。

     “當我死去,我所有東西就是你的了,胡利安……隻有夢想除外。

    ”他經常這樣說。

     除了費爾南多·拉莫斯、米蓋爾·莫林納以及豪爾赫·阿爾達亞,胡利安很快就認識了一個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維爾,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警衛的獨生子,一家人就住在校園入口邊的小房子裡,其他學生當他是低賤的長工,經常見他一個人在校園或中庭閑逛,從來不跟任何人打交道。

    正因為經常在校園閑逛,所以他熟知校内所有建築物、地下室、通往鐘樓的走道,以及迷宮般的隐秘角落。

    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難所。

    他随身攜帶一把小折刀,是他從父親的工具箱裡偷來的。

    他平常喜歡雕刻木偶,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學校的鴿舍裡。

    他的父親拉蒙是古巴戰争退伍軍人,在戰場上失去了一條手臂,還有(這個惡毒的說法已經謠傳許久),在戰争中,他的右邊睾丸被大名鼎鼎的羅斯福開槍射中。

    “獨鳥拉蒙”(學生私下給他取的綽号)認為懶惰是萬惡之源,因此他派了個工作給兒子:把松樹林和噴泉中庭的落葉撿進袋子裡。

    拉蒙其實是個好人,說話有點粗魯,比較嚴重的是他總是挑錯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屬他的老婆了。

    “獨鳥拉蒙”娶了個大塊頭的笨女人,一天到晚夢想自己成為嬌貴的公主貴婦,她喜歡穿着性感薄紗在兒子或其他學生面前晃來晃去,幾乎每周都在學校引起話題。

    她的本名是瑪利亞·克拉龐希亞,但她總是自稱“伊凡”,因為這個名字比較好聽。

    伊凡習慣質問兒子,有沒有和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交朋友?她相信巴塞羅那上流社會的權貴子弟都在這所學校。

    她還會問兒子,這個人或那個人家裡有沒有錢?她也會想象自己盛裝打扮,去有錢人家喝下午茶、吃點心。

     哈維爾總是想盡辦法不回家,他很感激父親經常派工作給他,不管是多麼粗重的活兒都無所謂。

    隻要能夠讓他獨處,任何借口都好,這樣他就能躲在自己的秘密世界雕刻木偶。

    其他學生總是遠遠望着他,有些還會恥笑他或拿石頭丢他。

    有一天,胡利安實在不忍心看到他的額頭被人用石塊砸傷,決定上前幫他,并且主動跟他做朋友。

    起初,哈維爾·傅梅洛以為胡利安跟其他人一樣是來羞辱他的。

     “我叫胡利安。

    ”他說道,并伸出手來,“我和朋友正打算去松樹林下西洋棋,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玩……” “我不會下西洋棋。

    ” “兩個禮拜前,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米蓋爾是個很棒的老師……” 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正等着嘲笑聲出現,沖突随時可能發生。

     “你的朋友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吧……” “是他們叫我邀請你的!怎麼樣?一起來吧……” 從那天開始,哈維爾偶爾會在寫完作業後去找他們。

    他總是沉默不語,待在一旁聽其他人說話,或是觀察他們。

    豪爾赫似乎有點怕他。

    費爾南多跟他一樣出身卑微,也受盡其他學生羞辱,所以,他總是盡力對這個奇怪的男生表達最大的善意。

    米蓋爾教他下西洋棋,同時也細心觀察他。

    他們這一群人裡面,對他疑心最重的人就是米蓋爾。

     “那家夥根本就是個瘋子!他去獵捕野貓、鴿子,然後連續好幾個鐘頭拿刀子淩虐這些小動物,最後再把它們埋在松樹林裡。

    真是變态!” “這是誰跟你說的?” “前幾天,當我在教他下棋的時候,他自己告訴我的!他偶爾也會跟我說,他媽媽晚上會跑到他床上,然後一直摸他……” “他是故意捉弄你的吧!” “我可不這麼想。

    這家夥腦袋不太正常,胡利安,我看問題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 胡利安盡量不理會米蓋爾的提醒和預言,但是,要跟這個警衛的獨生子建立友好關系,的确不容易。

    尤其是他母親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利安和費爾南多,因為在他們那群男孩中,隻有他們倆是窮小子。

    她聽說胡利安的父親隻是個小店老闆,媽媽以前隻是個音樂教師。

    “那些都是沒錢、沒地位、沒格調的人呢,心肝寶貝。

    ”哈維爾的母親總會這樣教誨他,“最适合你的朋友是豪爾赫·阿爾達亞,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呢!”“是的,母親。

    ”他答道,“我會照着您說的去做。

    ”過了一段時間,哈維爾似乎開始信任新朋友了。

    他偶爾會開口說話,還幫米蓋爾雕刻棋子,感謝他教導棋藝。

    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們以為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發現哈維爾會笑呢,他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笑容迷人,就像是孩子的天真笑容。

     “看吧,這個男生正常得很!”胡利安說道。

     但米蓋爾卻不以為然,他仍半信半疑,甚至從科學的角度觀察這個言行怪異的男生。

     “哈維爾瘋狂迷戀着你啊!胡利安。

    ”有一天,他這樣說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博取你的歡心。

    ” “這種說法太無聊了吧?他都有爸爸和媽媽了,我隻是一個朋友而已。

    ” “最無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個可憐人,缺了一隻手臂,連工作都快保不住。

    伊凡女士呢,那個長頭虱的醜八怪,一天到晚隻想找機會攀龍附鳳,要不就是搞些我不想明說的怪花樣。

    在這種情況下,這孩子自然會尋找替代品,你呢,就是解救他的天使,突然從天上掉入凡間,而且還掉在他手上。

    聖胡利安,窮困者的救世主!” “我看啊,那個弗洛伊德醫生真的把你的腦袋搞壞了,米蓋爾。

    我們大家都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

    ” “這個男生不會有朋友的,永遠不會有。

    他的靈魂像蜘蛛一樣惡毒。

    時間會說明一切。

    我好奇的是,他的夢想到底是什麼……” 米蓋爾·莫林納萬萬沒想到,哈維爾的夢想和他的好朋友胡利安非常接近。

    有一次,那是胡利安入學前好幾個月的事情,警衛的兒子正在噴泉庭園撿落葉的時候,裡卡多·阿爾達亞先生那輛耀眼奪目的豪華名車出現在校園。

    那天下午,大亨身邊還有個伴。

    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身穿絲質洋裝的天使,仿佛是從夢裡走出來的。

    那個天使是大亨的寶貝女兒佩内洛佩,她下了奔馳車,走到噴泉旁,玉手轉動着小洋傘,停駐在池邊,彎下腰撩撥着池水。

    一如往常,她的奶媽哈辛塔緊跟在後,時時盯着女孩的一舉一動。

    即使當時有一大群仆傭像軍隊一樣保護她,哈維爾也不會在乎的:他眼裡看到的隻有那個女孩。

    他怕自己隻要一眨眼,女孩就會消失。

    他呆立在原地,屏息望着那如夢似幻的一幕。

    過了半晌,佩内洛佩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狂熱的眼神,她擡頭看了他一眼。

    她那張絕美的容顔,卻讓他痛苦不堪。

    他似乎瞥見她的雙唇泛起一抹苦笑。

    哈維爾非常恐懼,他趕緊跑到鴿舍旁的水塔塔頂躲起來,那是他最鐘愛的藏身之處。

    當他拿起雕刻工具時,雙手依然顫抖着,接着,他開始雕琢新作品,努力刻出他剛剛瞥見的那張臉。

    那天晚上,當他回到家裡,早就過了平常該回家的時間。

    他母親在家等着他,身上衣衫輕薄,心中的怒氣卻很澎湃。

    男孩低下頭,生怕母親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個池畔美女的身影…… “你這個小混賬,跑到哪裡去鬼混了?” “請您原諒我,母親,我迷路了。

    ” “你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迷路了!” 多年後,哈維爾·傅梅洛警官每次把左輪手槍塞進囚犯嘴裡扣動扳機時,總會想起他母親被打爆的頭顱像熟透的西瓜落在野餐草地上,他什麼感覺也沒有,隻有死亡的乏味。

    那天,警方接獲酒吧老闆報案,因為他聽到了槍聲。

    後來,警察在一塊大岩石上找到一個男孩,大腿上放着一把手槍,槍管還微微冒着煙。

    男孩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屍體,死者是瑪利亞·克拉龐希亞,别名伊凡,屍體上爬滿了蟲……男孩看到警察,隻是聳聳肩,他的臉上滿是血迹,仿佛長了天花。

    接着,警察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就在三十米外的一棵大樹下找到了警衛“獨鳥拉蒙”。

    他全身發抖,像個恐懼無助的孩子,嘴巴念念有詞,卻沒有人聽懂他的話。

    負責調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在調查報告上将此案認定為“不幸的意外事件”,雖然他自己并不這麼想。

    警察上前詢問那個男孩需不需要幫忙,哈維爾·傅梅洛卻問,他能不能留下那支老舊的手槍?因為他長大以後想當個軍人…… “您還好吧?羅梅羅·德·托雷斯先生……” 忽然在費爾南多·拉莫斯神父的叙述中聽見傅梅洛這個名字,我吓得全身發冷。

    費爾明的反應更激烈,他臉色慘白,雙手顫抖。

     “隻是血壓突然降低啦!”費爾明立刻編了個理由,說話有氣無力的,“加泰羅尼亞天氣多變,我們南部來的人受不了啊!” “我去倒杯水給您好嗎?”神父憂心忡忡地問道。

     “神父閣下方便的話,那就麻煩您了。

    如果有熱巧克力更好,我需要補充葡萄糖……” 神父端來一杯水,費爾明一口喝光。

     “我這裡隻能找到一些糖果,不知道有沒有用?” “感謝上帝恩寵!” 費爾明往嘴裡塞了一大把糖果,過了半晌,蒼白的臉色似乎好多了。

     “那個男生,也就是在戰場上失去陰囊的警衛的兒子,您确定他真的叫作傅梅洛?哈維爾·傅梅洛?” “是啊,我非常确定。

    怎麼,難道兩位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們倆異口同聲答道。

     費爾南多神父皺起眉頭。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令人遺憾的是,哈維爾後來還成了名人。

    ” “我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兩位非常清楚我說的話。

    哈維爾·傅梅洛現在成了巴塞羅那市警局刑事組組長,他名聲響亮,連我們這種不出校門的人都知道。

    誰聽到他的威名都會退避三舍。

    ” “經過神父閣下您這麼一說,這個名字好像真的挺耳熟……” 費爾南多神父以懷疑的眼神看着我們。

     “這個男孩不是胡利安·卡拉斯的兒子,對不對?” “算是精神上的兒子,神父閣下,以道德層次而言,這更有分量!” “兩位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是誰派兩位來的?” 這時候,我覺得我們倆八成要被神父掃地出門了,我示意要費爾明别說話,這一次,我決定實話實說。

     “您說得沒錯,神父,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我父親。

    不過,我們并不是任何人派來的。

    幾年前我偶然讀到卡拉斯的著作,那是一本公認已經絕迹的書,從那時起,我試着想調查他這個人的背景,也希望能厘清他的死因。

    羅梅羅·托雷斯先生隻是好心協助我……” “哪一本書?” “《風之影》。

    您看過嗎?” “胡利安的小說,我每一本都看過。

    ” “您還保存着他的小說嗎?” 神父搖頭否認。

     “我能不能冒昧請問您,那些書怎麼了?” “好幾年前,有人溜進我房間,把那些書都燒掉了。

    ” “您懷疑過是誰做的嗎?” “當然!我懷疑就是傅梅洛。

    怎麼,兩位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 費爾明和我迷惑不解地互看了一眼。

     “傅梅洛警官?他為什麼要燒那些書?” “除了他還會有誰?我們在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的最後一年,哈維爾曾經企圖用他父親的手槍射殺胡利安,還好米蓋爾及時阻擋了他……” “他為什麼要殺胡利安?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哈維爾瘋狂迷戀佩内洛佩·阿爾達亞,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我想,佩内洛佩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男生存在。

    這個秘密,他藏在心裡好幾年。

    顯然,他經常跟蹤胡利安,隻是胡利安一直不知情。

    我想,有一天,他似乎看見胡利安吻了她。

    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圖射殺胡利安。

    米蓋爾·莫林納始終不信任傅梅洛這個人,多虧他及時撲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場悲劇。

    校門上的彈孔依然清晰,每次經過,我總會想起那天的情形。

    ” “傅梅洛後來怎麼了?” “他們全家被趕出校門。

    我想,哈維爾後來有一陣子被送去讀寄宿學校。

    我們一直到好幾年後才有他的消息,當時傳出他母親因為意外槍擊而死亡。

    不可能有那種意外的。

    米蓋爾從一開始就說對了,哈維爾·傅梅洛是個殺人犯。

    ” “如果我告訴您這個……”費爾明支支吾吾的。

     “隻要兩位要跟我說的不是什麼壞事,我想,應該沒什麼關系。

    ” “我們想告訴您的是,把書燒掉的人不是傅梅洛。

    ”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誰?” “焚書的似乎是個臉部曾經遭受嚴重灼傷的人,他的名字是萊因·古博。

    ” “啊,那不就是……” 我點點頭。

    “卡拉斯小說裡的人物,那個魔鬼。

    ” 費爾南多神父癱坐在搖椅上,神情和我們一樣困惑。

     “可以确定的是,佩内洛佩·阿爾達亞似乎是這整件事的重點,偏偏我們對她的了解最少。

    ”費爾明說。

     “關于這一點,我大概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幾乎沒見過她,隻有兩三次從遠處瞥見過她的身影。

    我對她的了解,都是從胡利安那裡聽來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

    另外還有一個人跟我提過佩内洛佩這個名字,那個人是哈辛塔·科羅納多。

    ” “哈辛塔·科羅納多?” “她是佩内洛佩的奶媽。

    豪爾赫和佩内洛佩都是她帶大的。

    她非常疼愛這兩個孩子,尤其更愛佩内洛佩。

    她常到學校接豪爾赫回家,因為阿爾達亞先生不希望他的孩子有任何一秒鐘是沒有家人照顧的。

    哈辛塔簡直是個天使,她聽說我和胡利安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每次總是帶點心來給我吃,因為她認為我們一定經常挨餓。

    我告訴她不用擔心,我父親是學校的廚師,不會讓我們餓肚子。

    但她還是堅持要帶。

    我常常等她來,然後跟她聊聊天。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善良的女人。

    她沒有孩子,也沒交男朋友。

    她舉目無親,照顧阿爾達亞家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生活重心。

    她全心全意疼愛着佩内洛佩,直到現在,她還常常聊起這個女孩……” “您和哈辛塔還有聯絡?” “我偶爾會到聖露西亞養老院去探視她。

    她沒有親人啊!因為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原因,上帝并不總是會善待我們。

    哈辛塔年紀這麼大了,依然孤苦無依……” 費爾明和我對看了一眼。

     “佩内洛佩呢?她為什麼不去探望哈辛塔呢?” 費爾南多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一片幽暗。

     “沒有人知道佩内洛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女孩簡直就是哈辛塔的命啊!阿爾達亞家族後來移居南美洲,她就這樣失去佩内洛佩,等于失去了一切。

    ” “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佩内洛佩也跟阿爾達亞家族其他成員一起去了阿根廷嗎?”我問。

     神父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

    從一九一九年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過或提起佩内洛佩這個人了。

    ”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費爾明說道。

     “兩位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千萬别去打擾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要想起傷心往事。

    ” “您把我們當成什麼樣的人啦,神父?”費爾明故意抗議。

     費爾南多神父很懷疑我們會從此消失,因此,他要我們發誓,隻要查出任何新的線索,一定要通知他。

    費爾明為了安撫他,馬上摸着神父桌上的《新約全書》開始發起誓來。

     “别麻煩基督教徒了,您說了算。

    ”神父說道。

     “哎呀!我看什麼事都瞞不過您,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夠敏銳!” “好啦,我送兩位到門口。

    ” 他帶我們走過花園,來到圍牆邊,距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距離,他卻突然停下來,凝視着牆外的世界,仿佛很怕他隻要移動一下腳步,自己就會消失不見。

    我很好奇,不知道費爾南多神父上次走出校門是什麼時候。

     “我聽到胡利安的死訊,心裡很難過。

    ”他落寞地說,“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總之,我們還是越來越疏遠了。

    米蓋爾、阿爾達亞、胡利安,還有我。

    包括傅梅洛。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永遠形影不離,但是,生命總會發生我們無法預知的事。

    我後來再也沒有交過像他們那樣的朋友,我想,以後也不會有了。

    我希望您會找到您想找的東西,達涅爾。

    ” 26 回到波納諾瓦大道時,已經接近中午了,這時候,我們倆各有心事。

    我敢說,費爾明一定是絞盡腦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個事件中扮演的邪惡角色。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不太對,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無情地啃噬着他。

    一大片烏雲宛如鮮血似的在天上蔓延開來,雲層邊緣隐約閃爍着落葉般的焦黃天色。

     “我們再不加快腳步,待會兒恐怕要淋成落湯雞了。

    ”我說。

     “還不會下雨!現在天上的烏雲,和晚上看到的一樣,這種瘀青似的烏雲,還要等好一段時間才會下雨。

    ” “怎麼,您對烏雲也有研究?” “露宿街頭當遊民,能讓一個人連不該學的本事都學會了。

    我剛剛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這會兒才發現肚子餓得要命!我看,我們幹脆就在薩裡亞廣場附近找個酒吧,叫兩份土豆蛋餅三明治,多放洋蔥,大口吃個過瘾,不錯吧?” 于是,我們往廣場走去。

    到了廣場上,一群無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鴿群旁,他們的生活隻剩下用面包屑喂鴿子。

    我們在酒吧門口找到位置坐了下來,費爾明一口氣點了兩份三明治,一個給他,另一個給我,他還點了一杯生啤酒、兩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朗姆酒。

    至于餐後甜點,他吃了瑞士糖。

    隔壁桌那個男人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一直在偷瞄費爾明,說不定他心裡的想法跟我一樣。

     “費爾明,我真不知道您是怎麼吃下這些東西的!” “在我們家,大夥兒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咽的。

    就拿我妹妹赫蘇莎來說吧,哦,願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茶,她就可以吃下六個蛋加上烤大蒜、血腸煎成的蛋餅,到了晚餐時間,她居然又餓得像剛打完仗的士兵。

    大家給她取的外号是‘豬肝妹’,因為她有口臭。

    可憐哪!她長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嗎?一樣是這副瘦巴巴的幹癟身材,身上隻有瘦肉。

    有個來自卡瑟雷斯城的醫生告訴我母親,羅梅羅·德·托雷斯家族成員是介于人類和鲨魚之間的生物,因為我們的身體組織百分之九十是軟骨結構,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

    鎮上的鄉親經常錯認我和赫蘇莎,因為我那可憐的妹妹胸部跟洗衣闆一樣平,偏偏嘴上的胡須長得比我還濃密。

    她二十二歲那年死于肺結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終暗戀着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總是對她說同樣的話:‘哈啰!費爾明,瞧你,已經長成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諷刺!” “您會想念他們嗎?” “想念家人啊?” 費爾明聳聳肩,臉上的笑容有濃濃的鄉愁。

     “我怎麼知道?沒有什麼比回憶更會騙人的了。

    您看那個神父,不就是這樣……倒是您,您想念母親嗎?” 我低下頭。

     “嗯……我非常想念她。

    ” “您知道我最想念母親的是什麼嗎?”費爾明說,“她的味道。

    她身上的味道永遠很幹淨,聞起來就像甜甜的面包香。

    即使在田裡幹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着一周沒洗的髒衣服,她還是那個味道。

    她身上總是散發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

    她其實是個很粗魯的人,滿口髒話,罵人比郵差還兇,可是,她聞起來就是童話故事裡的公主。

    至少對我來說,她就是這樣的。

    您呢?達涅爾,您最懷念母親的是什麼?” 我遲疑了半晌,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什麼都沒有。

    我已經好幾年記不得母親的樣子了,包括她的長相、她的聲音和她的味道。

    我發現胡利安·卡拉斯那天,同時也失去了對母親的記憶,從此再也沒有恢複。

    ” 費爾明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看,心裡八成在琢磨該怎麼回應。

     “您沒有她的照片嗎?” “我一直不願意去看她的照片。

    ”我說。

     “為什麼?”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包括我父親和托馬斯。

     “因為我害怕。

    我怕看到母親的照片時,發現她隻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您或許會覺得我很無聊吧!” 費爾明搖搖頭。

     “所以,您才會想盡辦法要解開胡利安·卡拉斯這個謎團,把他從遺忘中解救出來。

    然後,母親那張臉就會回到您的記憶裡?” 我默默望着他。

    他的眼神中,不見一絲嘲諷或批判。

    此時此刻,我認為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是整個宇宙最聰明、最傑出的人。

     “大概吧!”我不經意地說。

     正午時刻,我們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車。

    我們坐在最前排,正好就在司機後面,這麼一來,費爾明當然要趁機向司機表現一下他淵博的見識,連機械和化妝品的知識也包括在内。

    費爾明從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歡注意大衆運輸工具上的廣告單,尤其是印在宣傳海報上的警告語——“嚴禁吐痰罵髒話”,費爾明瞄了一下海報,故意呼噜呼噜地清着喉嚨裡的痰,馬上惹得坐在後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着他,她們神情嚴肅,看起來像是正要去望彌撒。

     “真粗魯!”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婦人低聲說,她的長相和内戰英雄亞奎将軍相當神似。

     “唉!随她們愛怎麼說。

    ”費爾明說,“這三位聖母代表了我的祖國西班牙:愛生氣聖母、裝清高聖母,以及假惺惺聖母。

    住在這樣的國家,我們大家都成了笑話。

    ” “可不是嘛!”司機先生表示贊同,“第二共和時代,大家的日子好過多了。

    交通狀況就更不用說了,真是惡心!” 坐在我們後座的男子聽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來,同時愉快地欣賞着窗外不斷更疊的景緻。

    我認出他就是在酒吧裡坐在我們隔壁的那個人。

    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很樂意看到費爾明捉弄那三位嚴肅的婦人。

    我和他四目相視了片刻。

    他對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後繼續漫不經心地看着報紙。

    公交車駛到岡杜薩街時,我轉頭看看費爾明,發現他老早就睡得東倒西歪,風衣皺成一團,頭靠在車窗上,嘴巴張得好大,一張多麼天真無邪的睡臉啊!當公交車平穩地行駛在大道上,費爾明卻突然醒了。

     “我剛剛夢到費爾南多神父了。

    ”他對我說,“不過,他在我夢裡卻成了皇家馬德裡隊的前鋒,身邊擺着足球聯賽的冠軍杯,閃閃動人!” “這有特殊含義嗎?”我問。

     “如果弗洛伊德說得沒錯,這就表示神父可能瞞着我們偷偷踢進了一球。

    ” “我倒覺得他是個坦誠的人。

    ” “确實如此。

    或許,他就是對于自己的利益太坦誠了。

    所有身上戴着十字架的神父都應該被派去偏遠地區傳教,看看蚊子和跳蚤會不會把他們吃掉。

    ” “您也太誇張了吧!” “您真的太單純了,達涅爾。

    我看您八成連童話故事都相信!一個例子,就說努麗亞·蒙佛特和米蓋爾·莫林納搞在一起這件事。

    在我看來,她的話根本就像《羅馬觀察報》,一派胡言!現在我們終于知道啦,她嫁的人居然是阿爾達亞和卡拉斯兒時最要好的朋友,難不成這都是巧合?還好,我們總算知道還有個善良的老奶媽哈辛塔,或許真有這号人物,但聽起來很像最後一幕才會出現的角色。

    至于一出場就驚天動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屬了。

    ” “那麼,您認為費爾南多神父對我們說了謊?” “不是。

    我同意您剛才的看法,神父應該是個誠懇的人,隻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過沉重,衣袖直往下垂,自然而然遮住了祈禱書,您聽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騙了我們,恐怕也隻是出于善意而避談了一些事情,絕不是壞心眼。

    再說,我想他大概也沒什麼說謊的本事。

    如果他說謊的本事夠高明,就不會隻留在學校教代數和拉丁文了。

    他起碼也是個主教,挺着肥墩墩的肚腩坐在寬敞的主教辦公室,拿海綿蛋糕沾着咖啡吃……” “您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我們遲早要找到那個年紀一大把的天使奶媽,到時候要抓起她的腳踝,懸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會有什麼秘密掉出來。

    至于現在呢,我想去調查幾個線索,或許可以查出米蓋爾·莫林納這個人的真實面貌。

    當然,我也會順便查一查努麗亞·蒙佛特,我覺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親常說的狐狸精!” “您誤會她了!”我馬上澄清。

     “我說您啊,看到一對堅挺的奶子,就以為見到了聖女。

    沒辦法,您這種年紀的小夥子都是這樣。

    讓我來對付她,達涅爾,女人的味道已經唬不了我啦!到了我這把歲數,大腦的血液還是疏散到身體其他部位比較好。

    ” “您講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費爾明掏出錢包,開始數起錢來。

     “您身上有這麼多錢啊!”我說,“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錯的錢嗎?” “隻有一部分是,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錢啊!是這樣的,我今天要帶我的貝爾納達去逛街。

    不管我心愛的女人說什麼,我都無法拒絕她。

    如果有必要,我願意去搶中央銀行來滿足她所有的願望。

    您呢?今天有什麼計劃?” “沒什麼特别計劃。

    ” “那個俏姑娘呢?” “哪個俏姑娘啊?” “拜托!還會有哪個俏姑娘?當然是阿吉拉爾少爺的姐姐啊!”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抓牛角的膽量。

    ” 就在這時候,一臉疲憊的查票員往我們這邊走來,嘴巴不停地耍弄牙簽,仿佛在兩排牙齒之間表演馬戲團。

     “打擾兩位一下!那邊那幾位女士說,能不能請兩位的用語得體一點?” “放屁!”費爾明扯着嗓子駁斥。

     查票員轉過頭去看看那三個婦人,然後聳了聳肩,意思是他已經盡力而為了,他可不想因為指責人家措辭不雅而挨個耳光。

     “人就是這樣,自己生活太無聊,沒事就想幹涉别人!”費爾明咕哝,“我們講到哪了?” “我缺乏的是膽量。

    ” “沒錯!就是這樣。

    您要把我的話當回事!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來吧,人生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時光更短。

    您也聽到神父說的,稍縱即逝啊!”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 “那就趁着她還沒被别人娶走,趕快把她搶過來啊!尤其她跟的還是個愚蠢的大頭兵。

    ” “您把貝亞說得好像戰利品似的。

    ” “不,她是上帝的恩賜。

    ”費爾明糾正我的說法,“我說,達涅爾,命運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裡徘徊,就像小偷、妓女或賣彩票的小販,這是三種最常出現在你眼前的人物。

    但是,命運不會挨家挨戶敲門,必須自己去尋找才行。

    ” 接下來,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充滿哲思的高見,費爾明又貼在車窗上睡着了,他必須補眠才會産生媲美拿破侖的大智慧。

    我們在格蘭大道和恩寵大道路口下了公交車,天空已經一片鉛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卻像快天黑了似的。

    費爾明把風衣扣好,連最上面那顆紐扣都扣上了,他說他得趕快回去梳妝打扮一下,接着,再和貝爾納達約會。

     “您要知道,像我這種其貌不揚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碼需要一個半小時。

    不過,效果很有限,青春不再,這事實令人哀傷。

    唉!虛榮無知,世間之惡。

    ” 我看着他在格蘭大道上越走越遠,裹在瘦小身軀上的灰色風衣,仿佛在風中飄揚的國旗。

    我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着,打算回到家以後,找本厚厚的書來讀,好讓自己遠離這個煩擾的世界。

    轉進天使門和聖安娜街交會的路口,我的心髒差點兒停止。

    一如往常,這次又讓費爾明給說中了。

    我的命運就在書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套裝,腿上穿着絲襪,蹬着一雙新鞋,正在端詳櫥窗裡的自己。

     “我父親以為我去參加十二點的彌撒了。

    ”貝亞說,眼睛依舊盯着櫥窗裡的倒影。

     “你就當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彌撒。

    距離這裡不到二十米處,聖安娜教堂從早上九點開始,彌撒儀式一個接一個地連續舉行。

    ” 我們就像湊巧一起站在櫥窗前的兩個陌生人在交談,各自在櫥窗裡找尋對方的目光。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還特别去教堂拿了宣傳單,因為我想知道彌撒的禱告主題。

    我回家以後,爸爸一定會問我細節。

    ” “你爸爸什麼都要管。

    ” “他已經發了誓,一定會打斷你的腿。

    ”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誰。

    我的腿還沒被打斷以前,一定跑得比他快。

    ” 貝亞緊盯着我看,不時還瞅着我們身後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

    ”她說,“他是說真的。

    ” “我沒有笑。

    其實我吓得半死。

    我隻是很高興看到你。

    ” 她露出了微笑,很緊張,也很短暫。

     “我也是。

    ”貝亞回應道。

     “你說得像是得了病一樣。

    ” “比得病還糟。

    我已經想過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見到你,或許我就是注定要見你。

    ” 我心想,這到底是贊美還是判刑。

     “達涅爾,不能讓别人看到我們倆站在一起,在太陽底下走在大街上,不行的。

    ”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去書店裡,後面那個房間裡有台咖啡機……” “不,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看到我進出這家書店。

    要是有人看到我正在跟你講話,至少我還可以說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黨。

    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見我們這樣站在一起,那就會讓人起疑心了。

    ” 我歎了口氣。

    “誰會看到我們?誰又會在乎我們做什麼?” “人們就是會去注意跟他們不相幹的事情,而且,我父親還認識巴塞羅那一半以上的人。

    ” “那你為什麼還跑到這裡來等我?” “我不是來等你,我是來望彌撒的,你忘了嗎?你也說了,距離這裡不到二十米……” “你讓我感到害怕,貝亞。

    你居然比我更會說謊……”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達涅爾。

    ” “你弟弟也是這麼說的。

    ” 我們的眼神在櫥窗裡交會。

     “前天晚上,你帶我去看了我從來沒見過的地方。

    ”貝亞低聲說,“現在,輪到我了。

    ” 我皺着眉頭,心裡納悶着。

    貝亞打開皮包,掏出了一張對折的卡片交給我。

     “你并不是唯一知道巴塞羅那之謎的人,達涅爾。

    我要送你一個驚喜。

    今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個地址等你。

    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約在那裡見面。

    ” “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對了地方?” “你會知道的。

    ”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戲弄我。

     “你如果沒來的話,我可以理解的……”貝亞說,“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 我還沒來得及搭腔,貝亞已經掉頭而去,急切地跑向蘭布拉大道。

    我拿着卡片,話到了嘴邊,卻隻能默默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風雨欲來的陰暗天色裡。

    我打開卡片。

    裡面是用藍色墨水寫的一行字,那是個我已經非常熟悉的地址: 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号 27 天還沒黑,暴風雨已經先露出了駭人的獠牙。

    才剛上二十二号公交車,我就驚見天際劃過幾道閃電。

    公交車在莫裡納廣場繞過一圈之後,沿着巴爾梅斯街往上坡前進,籠罩在滂沱大雨中的城市越來越模糊,我這才想起自己實在粗心大意,居然連傘都忘了帶。

     “這時候下車,真有勇氣啊!”我拉了下車鈴之後,司機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當公交車在巴爾梅斯街最後一站停下來,已經是四點十分了。

    對面就是迪比達波大道,在鉛灰色天空下,整條大道隐沒在濃濃的水汽中。

    我數到三,然後開始在大雨中奔跑。

    幾分鐘之後,我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冷得直發抖,于是找了個門廊躲雨,好讓自己喘一口氣。

    我在心裡斟酌着接下來該怎麼做。

    大雨挾帶着濕冷的水汽,附近的神秘豪宅和别墅,全都被灰色水簾覆蓋着,仿佛伫立在濃霧中。

    其中那幢外觀暗沉的獨棟豪宅就是阿爾達亞家族舊居,聳立在一片蓊郁的樹林間。

    我甩了甩濕透的頭發,抹掉流進眼睛裡的雨水,繼續往前沖,快速穿越了杳無人煙的大街。

     大門旁的小邊門被風吹得晃來晃去。

    進去之後,前方是一條通往豪宅的蜿蜒小道。

    我從邊門溜了進去,終于來到這個占地寬廣的大宅院。

    灌木叢裡依稀可見已經坍塌碎裂的雕塑基座,一座純潔天使的雕像棄置在花園内的噴泉裡,發黴變黑的大理石泡在水裡,宛如倚靠在池邊的鬼魅。

    天使僵硬筆直的手臂伸出水面,尖尖的手指好像一把刺刀,直指着豪宅大門。

    橡木大門半開半掩着。

    我推開大門,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洞穴般的陰暗大廳,四周的牆壁在燭光映照下緩緩波動。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貝亞說道。

     她的身影從大廳的陰暗處漸漸浮現,走道盡頭隐約可見微弱的光線。

    她坐在一張靠牆的椅子上,腳邊放着一盞蠟燭。

     “把門鎖上!”她對我說道,但依舊沒起身,“鑰匙就插在門上。

    ” 我遵從她的指示,一一照做。

    門鎖一轉,大廳裡便傳來叽叽嘎嘎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我聽到貝亞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接着,我感受到她正在撫摸我身上濕透的衣服。

     “你在發抖。

    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太冷?” “這個,我還要再想想。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她在暗處微笑着,然後,她握緊我的手。

     “你真的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已經猜出來了……” “這是阿爾達亞家族的房子,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樣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來吧,我們先去壁爐前烤烤火。

    ” 她帶着我穿越大廳,往走道内部走去。

    客廳裡有幾根大理石柱,四周空蕩的牆壁有些已經斑駁脫落。

    牆上留着畫框和鏡子的痕迹,就像大理石地闆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可見。

    壁爐在客廳另一頭,爐子裡已經擺好了幾塊木頭。

    地上放着一把火鉗,旁邊還有一堆舊報紙。

    煙囪裡傳出一股剛燒過煤炭的煙味。

    貝亞跪在壁爐前,開始把一張張舊報紙鋪在木柴上。

    接着她拿出火柴,點燃舊報紙,爐子裡立刻燒出熊熊火花。

    貝亞的雙手娴熟地翻動爐裡的木柴。

    我猜想,她心裡一定認為我大概被好奇心折磨得很不耐煩了,即使如此,我仍然決定不動聲色,看看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跟我坦白。

    她露出勝利的微笑。

    我的雙手一直在發抖,或許這就是我提早露餡兒的原因。

     “你常常來這裡嗎?”我問她。

     “今天是我第一次來。

    很好奇吧?” “有一點!” 她從帆布袋裡拿出一條幹淨的毛毯,把毯子攤在壁爐前。

    毛毯散發着薰衣草的香味。

     “來吧,你坐這裡,到爐火邊取暖,我可不希望你為了我而染上肺炎。

    ” 壁爐的熱氣立刻恢複了我的精力。

    貝亞默默望着爐火,神情很是入迷。

     “你現在可以把秘密告訴我了吧?”我終于開口問她。

     貝亞先是歎了一口氣,然後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我依然坐在爐火邊,看着自己身上的濕衣服不斷冒出水汽,就像一個個遊魂飄了出來。

     “你說的阿爾達亞别墅,事實上,它有專屬的名稱。

    這棟房子叫作‘霧中天使’,但是沒幾個人知道。

    我父親的房地産公司從十五年前就負責販賣這棟房子,到現在還賣不出去。

    上次,你跟我提起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爾達亞的愛情故事,當時我還沒想到這棟房子。

    後來,晚上回到家以後,我試着重新拼湊那段故事,這才想起來,以前好像聽父親提起過阿爾達亞家族,尤其是這棟房子。

    昨天我跑去父親的公司,他的秘書卡薩蘇斯把這棟房子的背景都告訴我了。

    你知道嗎?事實上,這棟房子并不是阿爾達亞家族平常的住所,隻是他們家其中一棟避暑别墅……” 我搖搖頭。

     “阿爾達亞家族平時居住的宅邸已經在一九二五年被拆毀了,原址改建為一排公寓大樓,就是現在的布魯赫街和馬約卡街口。

    阿爾達亞宅邸是佩内洛佩和豪爾赫的祖父席蒙·阿爾達亞委托建築師布伊·卡達法赫設計的,一八九六年的時候,那一帶隻有農田和溝渠。

    席蒙的長子裡卡多·阿爾達亞在十九世紀末買下這棟夏日别墅,原來的屋主是個怪人,雙方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成交,主要是因為這棟房子名聲不太好。

    卡薩蘇斯告訴我,這棟房子鬧鬼,連賣主都不敢進來向買家展示房子,每次總是想盡各種借口推托。

    ” 28 那天下午,我坐在壁爐邊取暖時,貝亞向我叙述了“霧中天使”落入阿爾達亞家族手中的來龍去脈。

    這個故事,就像胡利安·卡拉斯筆下高潮疊起的小說情節一樣精彩。

    這棟房子建于一八九九年,由諾裡、馬托雷和柏嘉達三位建築師的事務所負責建造,出錢的主人則是财力雄厚、行徑古怪的加泰羅尼亞銀行家薩爾瓦多·豪沙,他在這棟房子裡僅僅住了一年。

    這位大亨出身貧寒,六歲起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後來在古巴和波多黎各累積了傲人的财富。

    據說,美西戰争期間以及古巴等殖民地淪陷後,他賺了不少黑心錢。

    他從新大陸帶回來的不隻是大筆财富,還有個美國太太,這位蒼白虛弱的貴婦來自費城上流社會,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會說。

    此外,他還帶了個黑白混血的女仆回來,這個女孩從他在古巴的時候就開始服侍他了,她跟着主人到巴塞羅那時,帶了七大箱行李,還有一隻關在籠子裡穿着小醜服裝的短尾猴。

    剛回國時,他們暫時在加泰羅尼亞廣場旁的哥倫布大飯店落腳,直到豪沙找到他滿意的住所為止。

     任何人都不難想象,這個皮膚黝黑、眼神深邃的美麗女仆,其實是豪沙的情婦,根據報紙社會版刊登的報道,他們之間有着不可告人的奸情。

    這女仆還是個精通巫術的女巫。

    她名叫瑪麗瑟拉,至少豪沙是這麼稱呼她的,她那謎樣的神秘作風,馬上就成了巴塞羅那上流社會貴婦茶餘飯後的話題。

    這些富太太在下午茶聚會時言之鑿鑿,直說這個黑女人是從地獄來的,她和男人通奸做愛的時候,都是女上男下的姿勢,換言之,她把男人當馬騎!這種放蕩行徑至少觸犯了五六條道德原罪。

    于是有人寫信向主教投訴,并請求主教舉行特别的祈福儀式,保佑巴塞羅那所有的善良子民免于污染,永遠保有白雪般的純潔靈魂。

    更糟糕的是,豪沙依然我行我素,他不畏異樣眼光,每周日早上照樣帶着妻子和女仆瑪麗瑟拉坐馬車遊街,在恩寵大道上,每個參加十一點彌撒的純真青少年都會看到這出巴比倫式的堕落戲碼。

    報紙上還提到那個黑女人目中無人的傲慢神态,她觀望巴塞羅那人的樣子,“就像一個叢林皇後在看一群非洲小矮人”。

     那個年代,現代主義的狂潮已經吹進巴塞羅那,然而豪沙卻明白指示他請來建造新房子的建築師們,他要的是與衆不同的風格。

    在他的字典裡,“與衆不同”便是頂級的形容詞。

    豪沙曾經在美國大亨聚集的紐約第五大道住過好幾年,他目睹了一幢幢新哥特式大樓在中央公園旁的第五十八街到七十二街之間興起。

    這位金融大亨念念不忘美國夢,拒絕接受當時流行的各種新潮建築風格,他甚至因為不喜歡黎塞歐歌劇院的建築而不願意在那兒租包廂,那座人人贊賞的經典建築,竟被他鄙視為聾子群集之地,一個擠滿倒黴鬼的蜂巢。

    他希望他的家遠離市區,于是挑中了當時還非常偏僻荒涼的迪比達波大道。

    他說,他喜歡從遠處眺望巴塞羅那。

    他對于新居隻有一個要求:花園裡的天使雕像,必須按照他的指示特别打造(其實這是瑪麗瑟拉的主意),每一尊天使雕像的頭頂上,一定要有一個七角星星,多一角或少一角都不行。

    為了讓打造新居的計劃及早實現,加上他又有花不完的财富,豪沙幹脆把他的建築師送往紐約住三個月,他們的任務是研究美國名流如範德比将軍、富豪雅斯陀以及卡内基等人的豪宅。

    他要求的是類似的風格,至于技術層面,他最欣賞史丹佛派、懷特與麥金等名家。

    另外,他再三交代,千萬别帶着他所謂的“賣豬肉的小店”或“紐扣工廠”那種提案來敲他的門。

     經過一年,三位建築師帶着新提案出現在哥倫布大飯店的豪華套房。

    豪沙在黑女人瑪麗瑟拉陪同之下,靜靜聆聽報告,結束之後,他問建築師,六個月内把房子蓋好的花費是多少?建築事務所的主導人物馬托雷清了清嗓子,接着,為了慎重起見,他在一張紙上寫下數字,交給金融大亨。

    豪沙一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馬上開了一張同等面額的支票給他,然後就下了逐客令。

    七個月後,一九〇〇年七月,豪沙帶着妻子和女仆正式遷入新居。

    同年八月,驚傳這兩名女子命喪豪宅,警方在現場發現一絲不挂的豪沙,奄奄一息地癱在辦公室的椅子上。

    負責偵辦本案的警官在報告中提到,當時整座房子的每一面牆壁都沾了血迹,花園的每一座天使雕像都被搗毀,天使的臉龐畫上了土著面具,雕像的基座旁還殘留着黑色大蠟燭。

    偵辦過程曆時八個月。

    那段期間,豪沙一直保持沉默。

     偵查終結後的報告是這樣的:根據所有迹象顯示,豪沙和妻子都被瑪麗瑟拉下了毒,毒藥是某種草藥萃取液,警方後來在女仆房裡發現好幾瓶相同的液體。

    豪沙雖然撿回一條命,卻也承受了可怕的後遺症,他不但失去言語能力和聽力,還半身不遂,後半輩子簡直生不如死。

    豪沙的妻子陳屍在她自己的卧室裡,赤裸倒卧在床上,身上披挂着珠寶,包括手上那隻閃亮奪目的鑽石手環。

    據警方推測,瑪麗瑟拉下了毒手之後,随即拿尖刀割腕自盡,接着踉跄走過豪宅的每個房間,鮮血沾滿了走道上的牆壁,最後在她閣樓上的房間斷了氣。

    至于行兇動機,警方認為是因妒生恨。

    金融大亨的妻子遇害時,似乎已有孕在身。

    據說,瑪麗瑟拉用滾燙的紅色蠟油,在豪沙太太裸露的肚皮上滴了骷髅頭的圖案。

    這個案子沸沸揚揚地喧騰了好幾個月,最後就像豪沙緊閉的雙唇一樣,從此被封鎖在記憶裡。

    巴塞羅那上流社會盛傳,這座城市從未發生過這樣的慘劇,一切都怪從新大陸回來的暴發戶以及美洲來的蠻族,他們破壞了這個國家固有的道德傳統。

    許多人私下都覺得慶幸,言行古怪放蕩的豪沙,終于走到了窮途末路。

    然而一如往常,衆人都錯了——好戲才剛剛上演呢! 警方和豪沙的律師團打算結案時,暴發戶卻無意收手。

    就在這時候,豪沙認識了裡卡多·阿爾達亞,這個當時已富可敵國的企業家,一向花名在外,脾氣暴躁易怒,他有意低價買入這個大宅院,把房子拆掉以後再高價賣出,因為當時這裡的地價已經漲了好幾倍。

    豪沙不願意将房子脫手,卻還是邀請裡卡多·阿爾達亞到他的豪宅,用意是想展示他所謂結合科學和靈魂的新實驗。

    自從命案偵查結束後,再也沒有人踏進這個大宅院。

    阿爾達亞看了那棟房子,吓得全身冰冷。

    豪沙已經瘋了。

    屋内的牆上依然留着瑪麗瑟拉暗沉的血漬。

    豪沙找來一個精通最新科技的電影創作者,名叫福歐斯·格拉柏,他預測電影将在二十世紀取代宗教的地位,于是他用豪沙提供的一大筆錢,在瓦耶斯蓋了一座制片廠。

    豪沙似乎深信,黑女人瑪麗瑟拉的靈魂依舊在豪宅内徘徊不去。

    他信誓旦旦,确定自己真的感受到了瑪麗瑟拉的存在,包括她的聲音、她的味道,以及她在黑暗中的觸摸。

    聽了這話,豪沙家裡的用人每個都吓得辭工不幹了,甯可轉往附近豪宅林立的薩裡亞區,找個隻需要提水、補襪子的輕松工作。

     豪沙最後隻好孤獨地守着豪宅、守着他的妄想,以及他那些隐形的幽靈。

    沒多久,他自認找到了辦法,關鍵就在于克服隐形這個障礙。

    這個暴發戶大亨曾經在紐約見識過新奇的電影技術,于是就想到了利用攝影機來“吞噬”瑪麗瑟拉的幽靈。

    他遵照這個思考邏輯,委任格拉柏在“霧中天使”附近不斷地拍攝電影,耗盡了一尺又一尺的底片,就為了找出幽靈世界的蛛絲馬迹。

    這位電影導演想盡辦法用了各種最新科技,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不過,當格拉柏宣稱他擁有新澤西州夢洛公園愛迪生公司最新産品時,一切又為之改觀,因為這種先進技術号稱能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拍攝影像。

    有一天,格拉柏有個片廠助理不小心打翻了氣泡酒,正好就倒在裝滿顯影劑的桶子裡,産生化學作用之後,沖洗出來的影片出現了一些詭異的圖像。

    豪沙邀請阿爾達亞到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号豪宅的那天晚上,放映的就是這部影片。

     阿爾達亞聽了事件始末,總覺得格拉柏一定是害怕失去豪沙這個大客戶,才會搞出這麼無聊的把戲來讨好金融大亨。

    然而,豪沙卻對影片呈現的影像深信不疑。

    不僅如此,别人眼中一團漆黑的陰影,在他看來卻是幽靈。

    他發誓自己真的看到了瑪麗瑟拉的身影,身上蓋着裹屍布,她的影子看起來就像一匹狼,挺直了身子,隻靠兩隻後腳走路。

    對阿爾達亞來說,那部影片除了一團漆黑的陰影,其他什麼也看不見,此外,他認為影片本身和執行拍攝計劃的助理簡直亵渎了美酒和其他酒精飲料。

    即使如此,身為一個手腕靈活的生意人,企業大亨阿爾達亞認為,這個混亂情況還是有利可圖的。

    一個發瘋、孤獨、滿腦子想着抓鬼的百萬富翁,這就是最完美的受害者!于是他提出理由,鼓勵豪沙繼續經營事業。

    接下來好幾周,格拉柏和助手們拍了好幾米長的影片,他們借助化學藥水,還添加了外國烈酒、土産雪利酒以及山泉水,把影片沖洗成各種不同色調的氛圍。

    這段時期,豪沙也慢慢移轉了他的權力,他簽署同意書,授權裡卡多·阿爾達亞處理他的财産。

     那年十一月,豪沙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失蹤了。

    沒人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顯然,他曾經也出現在格拉柏的某一卷特别影片中,那是他逃過一場意外時所拍攝的。

    阿爾達亞先生要求格拉柏将影片修好,接着,他私下看了那卷影片之後,把影片丢進火裡燒掉了。

    他慷慨地簽了一張天文數字的支票交給片場助理,要求他最好把這件事忘了。

    當時,阿爾達亞已經是失蹤的豪沙大部分資産的指定代理人。

    曾經有人說,其實是死去的瑪麗瑟拉把豪沙帶到地獄去了。

    還有人說,這幾個月來,城堡公園附近出現了一個乞丐,很像失蹤的百萬富豪,直到有一輛黑色馬車大白天從他身上碾過……故事就這樣四處謠傳:鬧鬼豪宅的黑色傳奇,就像美洲歌舞入侵了城市裡的舞池,已經不可能被移除了! 幾個月後,裡卡多·阿爾達亞舉家搬進了迪比達波大道的豪宅,才住進去兩周,他的小女兒佩内洛佩出生了。

    為慶祝女兒誕生,阿爾達亞把豪宅命名為“佩内洛佩别墅”。

    然而,這個新的名稱始終不曾引人注意。

    這棟房子自成一格,新主人根本無法影響它。

    阿爾達亞的家人抱怨,晚上經常聽見嘈雜聲和撞牆聲,屋裡散發着腐臭,室内始終有冰冷空氣盤旋着,仿佛哨兵似的。

    這是一幢充滿神秘異象的大宅院,有兩層地下室,其中第二層是地窖,第一層有個小教堂,擺放着一尊大型耶稣基督像,以及五彩缤紛的十字架。

    用人們常說,那尊耶稣基督看起來倒像是當時赫赫有名的“魔僧”拉斯普京。

    圖書室書架上錯位的書總是回歸原位。

    三樓有個閑置的卧房,牆面莫名其妙出現了發黴污漬,看起來像是一張模糊的臉,隻要把鮮花放進那個房間,幾分鐘内就會凋謝。

    還有,房裡總傳出蒼蠅飛來飛去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看得見它們。

     廚師們确信,有些東西,像是糖,總是不可思議地突然就在食物儲藏室消失了,另外,每個月正值新月時,鮮奶就會被染紅。

    偶爾,用人會在幾扇房門前發現死鳥或死老鼠。

    他們還發現有些東西不翼而飛,尤其是放在抽屜和盒子裡的珠寶和紐扣。

    偶爾有些失物會在幾個月後出現在屋裡的角落,或是被發現埋在花園裡。

    但是,遺失的東西通常都找不回來。

    裡卡多先生把這些事情斥為無稽之談。

    在他看來,全家禁食一個禮拜就可以擺脫恐懼了。

    不過,對于妻子遺失了首飾一事,他認為非同小可。

    已經有超過五個女傭因為夫人遺失珠寶而被辭退,雖然每個女傭都哭着發誓她是無辜的。

    不過,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根本就無關神秘:主要原因是,裡卡多先生習慣在半夜溜進年輕女傭房裡以滿足他偷腥的欲望。

    他喜歡拈花惹草的響亮名聲,幾乎可與他的财富相比拟。

    有人說,他四處偷腥搞出來的私生子,恐怕已經多到可以組織工會了。

    總之,可以确定的是,遺失的不隻是珠寶而已,這家人失去的是生活的愉悅。

     生活在這棟裡卡多先生以陰險手段得來的房子裡,阿爾達亞一家人不曾快樂過。

    阿爾達亞太太不斷哀求丈夫把房子賣了,然後搬到市區,甚至可以搬回名建築師布伊·卡達法赫替老阿爾達亞設計的豪宅去住。

    裡卡多斷然拒絕,因為他大部分時間在外面辦公事或四處巡視家族企業,并未感受到家裡有任何問題。

    有一次,小豪爾赫竟然在家裡失蹤了八個小時,他的母親和所有用人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卻一直不見人影。

    當小男孩再次現身,隻見他臉色蒼白、飽受驚吓,他說,他一直跟一個皮膚黝黑的神秘女子待在圖書室,那個女人向他展示一摞老照片,她還說阿爾達亞家族的女人都會死在這棟房子裡,以此替她們的男人贖罪。

    神秘女子甚至向小豪爾赫明白說出了他母親的死期: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

    不用說,這個神秘黑女人當然是從來沒被找到,不過,多年之後,阿爾達亞太太被發現死在她床上時,那天的确就是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

    她全部的首飾珠寶都不見了。

    後來,工人排放庭園的池水時,在池底發現了那一大包遺失的珠寶,旁邊還放着佩内洛佩的洋娃娃。

     一周後,裡卡多·阿爾達亞先生決定搬離這棟房子。

    當時,他的企業王國已經岌岌可危,大家都認為,誰住進了那棟被詛咒的鬼屋,誰就會招來厄運。

    另外一些比較嚴謹的人則認為,阿爾達亞王國的沒落都是因為裡卡多先生一直不懂得市場發展趨勢,是他經營不當才搞垮他父親席蒙大公一手建立的企業王國。

    後來裡卡多宣布要離開巴塞羅那,舉家移民阿根廷,因為他在當地的紡織事業正興旺呢!許多人說,他其實是因為挫敗和羞恥而遠走他鄉。

     一九二二年,“霧中天使”以可笑的極低價在市場上抛售。

    起初,許多人有意承租,因為那個區域正在快速發展,不過看了那棟房子之後,卻沒有買家願意出價。

    一九二三年,豪宅被封。

    房子所有權轉移到一家阿爾達亞積欠大筆債務的公司名下,他們可以決定将房子出售,或将建築物拆除重建。

    這棟房子在市場上求售多年,始終未獲得任何買主青睐。

    那家公司叫作“波特尤弗雷有限公司”,一九三九年倒閉,因為其中兩名主要負責人被捕入獄,原因不明,更凄慘的是,兩人在一九四〇年因為一場意外而死在聖文森監獄。

    後來公司被馬德裡的一個财團并購,财團股東包括三名将軍和一名瑞士銀行家,擔任總經理的是阿吉拉爾先生,也就是我的朋友托馬斯和貝亞的父親。

    盡管他們運用了各種宣傳手法,阿吉拉爾手下仍沒有任何一個中介能把這棟房子賣出去,即使售價遠低于市場行情,一樣乏人問津。

    十多年了,都沒有人再走進過這棟房子裡。

     “直到今天!”貝亞說道,接着又是一陣靜默。

     我越來越習慣她的沉默,也習慣看着她緊鎖心門,帶着迷惘的眼神,慵懶地說着話。

     “我一直很想帶你來看這個地方,你知道嗎?我想給你驚喜。

    聽了卡薩蘇斯的叙述之後,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帶你來,因為這是你的故事中的一部分,也是卡拉斯和佩内洛佩的人生場景之一。

    我從父親的辦公室拿到大門鑰匙。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是我們的秘密。

    我想和你分享這個秘密,可是,我一直很懷疑你會不會來。

    ”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的。

    ” 她笑着點頭。

     “我一直認為,沒有任何事是偶然發生的,你知道嗎?你看,到頭來每件事背後都有個秘密,雖然我們未必能理解。

    就像你在遺忘書之墓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說,就像你和我此時此刻在這棟阿爾達亞舊宅……每件事都有我們無法了解的部分,但都和我們有關系。

    ” 貝亞說話的同時,我的手已經笨拙地放在她的腳踝,然後慢慢往上摸到了膝蓋。

    她看我的樣子,就像看到一隻誤闖進房子裡的昆蟲。

    我心想,如果換作是費爾明,他這時會怎麼做呢?我最需要的時候,他的智慧在哪裡啊? “托馬斯說,你從來沒交過女朋友?”貝亞說道,仿佛那就是她對我的觀感了。

     我把手縮回來,沮喪地低下頭。

    我想貝亞大概是在笑我,但我甯願相信事實不是這樣。

     “我還以為你弟弟沉默寡言,沒想到他這麼大嘴巴。

    怎麼樣,他還說了我什麼?” “他說,你曾經暗戀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女孩子好幾年,那次的經驗讓你傷透了心。

    ” “我那次受傷的隻有嘴唇和自尊而已。

    ” “托馬斯說,你後來沒和其他女孩約會過,因為你總是拿她們跟這個女孩做比較。

    ” 這個忠厚老實的托馬斯,居然會暗箭傷人。

     “她叫克拉拉……”我幹脆自己招了。

     “我知道,她叫克拉拉·巴塞羅。

    ” “你認識她?” “大家都知道克拉拉·巴塞羅這号人物,沒看過至少也聽過。

    ”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直盯着爐裡的烈火。

     “昨天晚上,跟你分開以後,我寫了一封信給巴布羅……”貝亞說。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

    “哦,你的上尉男友?為什麼寫信?” 貝亞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給我看。

    封口已經粘上了,還貼了郵票。

     “我在信裡告訴他,我希望我們能夠盡快結婚,可以的話,最好在一個月内。

    我還告訴他,我想永遠離開巴塞羅那。

    ” 看着她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我的身體幾乎在顫抖。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要你告訴我,該不該把這封信寄出去?這就是我叫你今天來這裡的原因,達涅爾。

    ” 我看着那個信封在她指間繞來繞去,就像一張撲克牌似的。

     “看着我!”她說。

     我擡起頭來,定定望着她的雙眸。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貝亞低下頭,忽然往走道盡頭跑去。

    接着有一扇門,進門後是一排大理石欄杆,面對着大宅院的中庭。

    我看見她的身影淹沒在雨中。

    我追上前去,攔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搶了過來。

    雨水打在她臉上,沖掉了她的淚水和憤怒。

    我把她帶回屋内,回到溫暖的壁爐前。

    她一直在閃躲我的目光。

    我拿起信封,丢進火裡。

    我們看着那封信在爐火裡燃燒,信紙燒出了一縷縷藍煙。

    貝亞跪在我身旁,已經熱淚盈眶。

    我把她擁入懷裡,她的氣息就在我脖子上。

     “别讓我跌倒了,達涅爾!”她在我耳邊低語着。

     我這輩子認識的人之中,最有智慧的就是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他曾經告訴我,生命中的種種經驗裡,沒有一樣可以和脫掉女人的衣服相比。

    他很有智慧,他真的沒騙我,但是,他也沒把事實告訴我!他沒說,解開紐扣時,手會一直發抖,每一個拉鍊都像大猩猩金剛一樣難對付!他沒告訴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顫抖的肌膚,竟是如此令人眩惑。

    接觸她的雙唇那一瞬間,皮膚上的每個毛細孔都在發燙。

    他沒告訴我這些,因為他知道,那個奇迹,一生僅此一次,當它發生時,它會輕聲細訴着秘密語言,然後永遠消失。

    我曾經千百回試着想要回到我和貝亞在迪比達波大道豪宅内共處的那個下雨的午後。

    我想要重返現場,再次沉溺在隻剩下一個身影的回憶裡:貝亞。

    她赤裸的嬌美胴體,與窗外的蒙蒙雨絲交相輝映,她躺在壁爐邊,那迷人的眼神,從此緊緊依随着我。

    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輕撫着她的腹部。

    貝亞閉上眼睛,對我露出微笑,很笃定、很燦爛。

     “你想對我做什麼,盡管做吧!”她低語着。

     她那年十七歲,生命,在她雙唇間閃閃發光。

     29 我們離開籠罩在藍影間的别墅時,天色已經暗了。

    暴風雨已歇,隻剩下寒冷細雨悠悠忽忽地飄着。

    我本想把鑰匙還給貝亞,但她使了個眼神,示意要我留着。

    我們打算一直往下走到大道,在那裡攔出租車或搭公交車。

    我們不發一語地走着,兩人十指緊扣,始終直視前方。

     “我到下周二才能跟你碰面。

    ”貝亞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着,仿佛突然懷疑我是否願意再見她一面。

     “我會在這裡等你的。

    ”我說。

     我想,我和貝亞理所當然要約在阿爾達亞舊宅見面,因為這座城市的任何其他角落都無法庇護我們。

    再說,我總覺得,隻要離開了那棟房子,她對我似乎就變得疏遠,她的情意和熱情在每一個步伐中遞減。

    到了大道,街上幾乎不見人影。

     “我們在這裡等不到車。

    ”貝亞說,“還是繼續往下走到巴爾梅斯街吧!” 于是,我們快步往巴爾梅斯街走去,一路走在路樹下,一來為了避免淋雨,或許也為了偶爾能夠眉目傳情。

    我覺得貝亞的腳步似乎很急,她幾乎是拖着我走。

    我突然有個念頭:說不定我一松手,貝亞就會跑掉了?我的思緒還停留在她嬌美柔嫩的胴體、她的味道上。

    真想立刻就在路旁的長椅上和她激情擁吻,在她耳邊傾訴甜言蜜語,給她講無聊笑話。

    然而,貝亞已經心不在焉,她默默地想着别的事。

     “怎麼了?”我低聲問她。

     她以無奈的笑容回應我,笑裡隐藏着恐懼和孤獨。

    這時候,我在她眼裡看到我自己:一個無知少年,以為自己在一個鐘頭内赢得了全世界,卻不知道可能在一分鐘之内失去一切。

    我繼續往前走,早已不期待她的答複。

    再美的夢,終究還是要醒來。

    不久,前方傳來人車嘈雜聲,四周就像街燈突然亮起似的熱鬧了起來,紅綠燈讓我覺得像是一道無形的高牆。

     “我們還是在這裡分開比較好……”貝亞說完,松開了我的手。

     出租車停靠站就在角落,一排車燈像螢火蟲似的閃動着。

     “嗯,你覺得好就好。

    ” 貝亞靠過來,雙唇輕輕掠過我的臉頰。

    她的發絲依然散發着蠟燭味。

     “貝亞……”我的聲音幾乎卡在喉嚨裡,“我愛你……” 她默默搖頭,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好像我的一字一句都會傷害她。

     “禮拜二,下午六點,可以嗎?”她問。

     我點頭回應她,看着她搭出租車離去,仿佛是個陌生人。

    有個司機在一旁看着我們之間的眼神交流,他看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好奇地望着我說:“怎麼樣,朋友,要回家嗎?” 我不假思索就上了出租車。

    司機從後照鏡裡打量着我。

    而我,則是盯着貝亞那輛車出神,終于,那兩盞車燈還是消失在黑暗中。

     我幾乎整夜輾轉反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色正好和我低落的情緒相呼應。

    把我吵醒的是費爾明,他在教堂廣場上拿着小石子砸我的窗戶。

    我起床一看是他,立刻下樓給他開門。

    費爾明每到禮拜一總有令人無法忍受的工作熱情,一大早就急着要來上班。

    我們拉起鐵卷門,挂上“營業中”的牌子。

     “哎喲!看看您的黑眼圈,達涅爾,好像是樓房一樣,一層一層疊上去!肯定是幹什麼好事去了吧!” 回到書店後面的工作間,我氣呼呼地穿上藍色工作服,他也套上了他那件。

    費爾明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臉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這下您高興了吧?”我沒好氣地說。

     “怎麼樣,說來聽聽吧?” “您要我說什麼?” “您自己選,是被刺了幾刀,還是挨了幾拳……” “我沒那個心情跟您開玩笑啦,費爾明。

    ” “唉!青春,愚癡的花朵。

    您别臭着一張臉對我兇巴巴的,我這裡有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最新消息呢!” “我洗耳恭聽。

    ” 他睜大了眼睛,露出神秘兮兮的偵探式表情:兩道眉毛,一道皺着,一道揚起。

     “話說昨天,我和我的貝爾納達共度了一段美好時光,她那個小屁股都被我捏得瘀青了。

    後來,我送她回家之後,自己倒是一點睡意都沒有,沒辦法,香豔刺激的場面一直留在腦海裡嘛!所以,我幹脆繼續往下走到巴塞羅那最大的八卦中心,艾利多洛撒夫曼的酒館,那地方雖然不怎麼衛生,不過,拉巴爾區的各種小道消息都能在那裡打聽出來。

    ” “拜托您,費爾明,講重點!” “現在就要講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到了那裡之後,先去巴結了一些熟客,混熟之後,我開始打聽米蓋爾·莫林納這個人,也就是您那位神秘女子努麗亞·蒙佛特的丈夫,據說在監獄裡吃過牢飯的。

    ” “據說?” “沒錯!因為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坐牢的确切時間!根據我的經驗分析,八卦的可信度比司法部官方的說法還要高!我告訴您,達涅爾,最近十年來,在巴塞羅那的所有監獄裡,從來沒有人聽過米蓋爾·莫林納這個名字。

    ” “說不定他是在别的地方坐牢啊!” “是啊!阿卡特拉斯監獄、辛辛監獄,或是巴斯提亞監獄……唉!達涅爾,那個女人根本就是在說謊!” “我猜想大概是吧!” “不要猜想了,您就接受吧!” “那現在怎麼辦?米蓋爾·莫林納這條線索已經斷了……” “那就表示努麗亞·蒙佛特這條線索通了!” “您有什麼建議?” “現在,我們必須試試其他辦法。

    例如,去拜訪神父昨天早上提到那位善良的老奶媽,就是個不錯的點子。

    ” “您該不會告訴我那個奶媽也不見了吧?” “不會的。

    但是我們不能小心翼翼在前門打探,好像祈求施舍一樣。

    我們得從後面打入内部。

    喂,您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費爾明,您剛剛說的話像是在念彌撒。

    ” “也該抖抖侍童長袍上的土了。

    我們可以做做好事,一起去聖露西亞養老院探望老太太。

    好了,現在您可以說說昨天跟小姑娘約會的情形了吧?别對我守口如瓶,心事憋久了,會憋出病的。

    ” 我歎了口氣,乖乖地掏心掏肺,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

    我叙述了事情的經過,也談了我的焦慮,覺得自己就跟笨頭笨腦的小學生沒兩樣。

    費爾明突然沖上來緊緊抱住我。

     “您談戀愛啦!”他激動地說道,一邊輕輕拍着我的背,“可憐的孩子!” 那天下午,我們準時從書店下班,當然又引來父親疑神疑鬼的目光,他已經開始懷疑我們倆可能惹了什麼麻煩。

    費爾明匆匆在紙上記下幾件待辦的要事,然後,我們倆火速開溜。

    我想,我遲早要跟父親解釋一下,至于要講哪一部分,那又是另外一個大問題。

     走在路上,淘氣的費爾明當然還是要耍耍嘴皮子,聊起我們即将造訪的目的地。

    聖露西亞養老院向來以陰森恐怖出了名,它位于蒙卡達街上的一座王宮的廢墟裡。

    這個年代久遠的地方,可怕的氣氛介于煉獄和停屍間之間,至于衛生環境,連上述兩種地方都比它強。

    關于此地的曆史,除了特别,還是特别。

    從十一世紀開始,這裡的演變,從豪門之家、監獄、高級妓女進出的俱樂部、禁書古抄本圖書館、營房、雕塑工作室、重症病患療養中心到修道院……不一而足。

    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座王宮變成了展示各種變态暴行的博物館,屬于一個特立獨行的企業家,他自稱是帕瑪公爵,名叫拉斯洛·德·維切尼,并号稱是波旁王朝的禦用煉金師。

    事實上,他的本名是巴塔薩爾·德洛福·卡拉略特,一個出身蘆筍鎮的職業騙子,也是個專吃軟飯的小白臉。

     這個人擁有全西班牙最多的人類胚胎标本,包括各種時期的胚胎,全都泡在福爾馬林裡面,不過,歐洲和美洲各國警方對他一長串的起訴罪狀,甚至比他的收藏更驚人。

    當時,這地方俨然是觀光景點,“德内布拉林”(這是德洛福替王宮取的新名稱)提供招魂術、巫術、鬥雞、鬥鼠、鬥狗、大塊頭女子互毆、殘疾人鬥毆和群毆等各種表演,當然也少不了提供變态性虐待服務的妓院、合法斂财的賭場、性愛迷藥工作室、鄉土劇、木偶戲,以及充滿異國情調的歌舞表演。

    聖誕節期間,博物館也會演出基督誕生在馬槽的戲碼,參與演出的都是博物館表演打鬥的基本成員和妓女們,他們名聲遠播,連偏遠的鄉村都知道。

     “德内布拉林”博物館營運相當成功,直到十五年前,德洛福一周内和地方軍團總司令的妻子、女兒及嶽母都上了床的事情敗露之後,最殘酷的暴行終于降臨在暴行的始作俑者身上。

    德洛福還沒來得及改名換姓逃出巴塞羅那,一群殺手已經先在聖瑪利亞區的小巷子裡逮到了他,接着把他帶到城堡公園吊死,然後放火燒屍,後來,屍體被丢在偏僻角落任其腐爛,最後恐怕成了附近野狗的大餐。

    由于原屋主德洛福惡行昭彰,廢棄了二十年的“德内布拉林”一直乏人問津,後來市政府接管,變成了由教會管理的公立贍養機構。

     “那些通過嚴酷考驗的女士,行事作風簡直要人命。

    ”費爾明說,“最糟糕的是,她們嫉妒這個地方的神秘過往——要我說真是壞心眼。

    總之,我們得找個辦法溜進去才行。

    ” 最近幾年來,聖露西亞養老院收容的都是奄奄一息或遭遺棄的老人,有些又瘋又窮,有些本來就是巴塞羅那苟延殘喘的遊民。

    還好,這些老人大部分都是入住沒多久就過世了,反正那裡環境條件差,同伴難以相處,實在也不宜久留。

    根據費爾明的說法,死去老人的遺體都是在天亮前不久送出養老院,然後,那輛由幾年前鬧過重大醜聞的香腸食品公司捐贈的貨車會将遺體運到公墓埋葬。

     “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您編出來的!”我覺得費爾明講的這一切,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的創作天分沒這麼高,達涅爾。

    等一下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我十年前不幸來過此地,隻能告訴您,這地方看起來就像是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室内設計作品。

    唉,可惜我們忘了帶幾片月桂葉來除臭!不過,我們恐怕連能不能進去都有問題。

    ” 轉進蒙卡達街之後,在幽暗暮色中,我看見許多老舊的昔日皇宮,如今都成了商店和工廠。

    海上聖母大教堂響起一串鐘聲,一時淹沒了我們的腳步聲。

    過了半晌,一股怪味夾在寒風中飄過來。

     “這是什麼味道啊?” “哦!我們已經到了!”費爾明說。

     30 迎面而來的是一扇腐朽的木門,兩旁各挂着一盞天使造型的瓦斯燈,看起來就像兩塊風化的老石頭。

    眼前一排階梯通往一樓,那個長方形的明亮空間就是養老院的主要入口。

    瓦斯燈散發的光線把屋内染成一片朦胧赭紅色。

    有個瘦削身影站在拱門口,宛如猛禽般逼視着我們。

    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那銳利的眼神依舊清晰可辨,一如她所展現的特質。

    她提着潮濕的木桶,桶子裡散發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

     “聖潔無瑕慈悲神聖瑪利亞!”費爾明很興奮地念了一大串。

     “棺材呢?”有人在樓梯上方嚴肅而簡潔地響應。

     “棺材?”費爾明和我同時反問道。

     “兩位不是殡儀館的人啊?”修女意興闌珊地問。

     難道我們看上去像提供殡葬服務的人?還是她隻是随口問問?碰到這麼一個大好機會,費爾明倒是樂得眼神發亮。

     “棺材在貨車上,首先,我們想先确定當事人的身份。

    純粹是走程序!” 我突然一陣眩暈。

     “我還以為科爾瓦托先生會親自來呢!”修女說道。

     “科爾瓦托特别交代,請您多包涵,他去給屍體做防腐了,那是個棘手任務,因為死者是馬戲團的大力士。

    ” “兩位是科爾瓦托殡儀館的員工嗎?” “我們倆是科爾瓦托得力的左右手,在下衛弗瑞多·委因度,旁邊這位是我的學徒,桑松·卡拉斯戈。

    ” “很高興認識您!”我立刻幫腔應了一句。

     修女把我們從頭到腳打量了好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眼神呆滞,像個稻草人似的。

     “歡迎光臨聖露西亞養老院,我是赫廷格爾修女,兩位請跟我來!” 我們不發一語地跟着修女走過幽暗的走道,屋内的味道讓我想起地下鐵隧道。

    走道兩側分布着好幾個沒有裝上門的門框,門内都是卧房,燭光搖曳,一排排床鋪靠牆擺放,每張床都挂了蚊帳,仿佛晾着一排裹屍布。

    唉聲歎氣此起彼落,每個蚊帳裡隐約可見老弱的身影。

     “從這裡進去。

    ”赫廷格爾修女在前面引路,始終與我們保持好幾米的距離。

     我們進了一個寬敞的圓頂大廳,我馬上聯想到費爾明津津樂道的交際場所“德内布拉林”。

    大廳的陰暗角落伫立着一排蠟像,或立或倒,死氣沉沉的呆滞眼神,在微弱的燭光下看起來和銅闆沒兩樣。

    我心想,這些或許都是老舊博物館留下來的人偶或遺物吧!接着,我發現他們居然會動,隻是動作非常遲緩。

    在他們身上,完全無法看出年紀和性别。

    每個人都被鉛灰色的破布裹得緊緊的。

     “科爾瓦托說過,叫我們不要翻動或清洗。

    ”修女語帶歉意地說,“不過,因為遺體已經開始流血水,隻好把這個可憐的老先生暫時先放進我們原有的棺材裡,問題就解決了。

    ” “您處理得很好。

    謹慎一點總是比較好。

    ”費爾明在一旁附和。

     我擡起頭來,絕望地看着費爾明。

    他很冷靜地搖搖頭,表示要我别擔心,這件事交給他處理。

    修女帶着我們走過狹窄的通道,盡頭是個類似地牢的地方,沒有通風口,也沒有燈光。

    她拿下挂在牆上的瓦斯燈,遞給我們。

     “兩位會待很久嗎?不好意思,我有很多事要忙。

    ” “您去忙您的事,别招呼我們了,事情由我們來處理就好,您盡管放心!” “好吧!兩位如果需要什麼,我就在地下室的寝室通道口。

    兩位不介意的話,麻煩請從後門把遺體運走。

    我不希望其他人看到,這畢竟不是什麼好事。

    ” “我們會照辦的。

    ”我結結巴巴地回應她。

     赫廷格爾修女好奇地盯着我看了半晌。

    近身觀察她之後,我才發現這位修女已經上了年紀,稱得上是老太太了。

    她和養老院裡的老人相比,恐怕隻年輕個幾歲罷了。

     “唉,您這個學徒,從事殡葬業,會不會太年輕了點?” “體驗真實人生,沒有年紀之分啊,修女!”費爾明答道。

     修女點點頭,一臉慈祥地對着我微笑,她的眼神中沒有任何懷疑,隻有哀愁和憐憫。

     “唉,說得也是!”她幽幽地說道。

     她緩緩往陰暗處走去,一手提着水桶,長長的影子宛如婚紗在地上拖曳着。

    費爾明把我推進地牢裡。

    那是個相當簡陋的房間,四周牆壁就像滲水的岩壁,屋頂上布滿鐵鈎,地闆的裂縫都成了下水道。

    房間正中央擺着一張淺灰色大理石桌,上面放着一個裝貨木箱。

    費爾明舉起瓦斯燈一照,裡面是個死人躺在麥稈堆裡,整個身體就像羊皮紙皺成一團,冰冷而僵硬,完全不成人形。

    死者浮腫的身體已經發紫,一雙泛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破碎的蛋殼。

     我看了覺得反胃,于是趕緊轉過頭去。

     “來吧,開始幹活兒啰!”費爾明說道。

     “您瘋了?” “我說,在詭計被拆穿之前,我們要趕快找到哈辛塔才行。

    ” “怎麼找啊?” “怎麼找?當然是用問的。

    ” 我們探頭看了看走道,确定赫廷格爾修女已經走了,接着,悄悄溜進剛剛經過的大廳。

    那些可憐的老人依舊靜靜觀望着我們,眼神從好奇轉為恐懼,有幾個比較特别,眼裡盡是貪婪。

     “小心啊!别看他們這樣,有些人恐怕很想在您脖子咬一口,吸光您的血,好讓自己回春呐。

    ”費爾明說,“歲月讓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溫順的綿羊,可是啊,這裡的混賬東西跟外頭一樣多,甚至更多!唉,這些人可都是老不死的,看着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進了棺材。

    所以,不必為他們難過!來吧,您從角落那些開始問,因為那幾個看起來牙齒大概都掉光了。

    ” 假如這番話是為了鼓舞士氣,那真是徹底失敗了。

    我看着角落那群風燭殘年的老人,頂多隻能對他們微笑而已。

    看着他們的身影,我隻想到這個世界簡直是道德淪喪,大家為達目的都不擇手段。

    費爾明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隻見他面色凝重地點點頭。

     “人的本性是世上最卑劣的婊子,更可悲的是,這還是千真萬确的事實。

    ”他說道,“勇敢一點,往前沖吧!” 于是,我進行了第一輪詢問,當我問起哈辛塔·科羅納多的住處時,老人們給我的反應,除了空洞眼神、唉聲歎氣,就是打嗝和夢呓。

    十五分鐘後,我無功而返,回到費爾明身邊,我心想,說不定他的運氣會比我好。

    沒想到,他也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在這種鬼地方,我們要怎樣找到哈辛塔·科羅納多?” “我也不知道啊!這裡全是癡呆老人,我連瑞士糖都送上了,結果他們居然以為那是通便劑。

    ” “不然,我們去問赫廷格爾修女吧?幹脆跟她實話實說。

    ” “啊!達涅爾,實話實說是想不出任何辦法的時候才用的最後一招,何況還是跟修女說實話哩!先把身上的子彈用完再說。

    您看那邊那群老人,看起來挺精神的。

    我相信他們一定還說得出話來。

    不如您就去問問他們吧!” “那您呢?您要幹什麼?” “我當後衛部隊在這兒守着,就怕萬一那個企鵝修女又回來了。

    您快去問他們吧!” 我往大廳角落那群老人走去,心中不抱任何希望。

     “大家晚安!”話才剛說出口,我立刻覺得自己的問候太荒謬可笑,因為這個養老院,時時刻刻都籠罩在暗夜裡。

    “我想找一位哈辛塔·科羅納多女士,科——羅——納——多,有哪位認識她?或者可以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她?” 面前四個老人眼巴巴地望着我。

    這裡似乎有一線希望呢,我這樣告訴自己。

    不見得每個老人都是神志不清的。

     “哈辛塔·科羅納多?”我又問了一遍。

     四個老人面面相觑,彼此點頭示意。

    其中有個挺着大肚腩的老翁,全身上下一根毛發都不剩,看起來似乎是他們的老大。

    他那張臉以及那副神情,讓我覺得他就像快樂的暴君尼祿,當羅馬城在他腳下沉淪腐敗,他依然愉快地撥弄着豎琴。

    這位養老院的尼祿裝出一副威嚴的表情,對着我微笑,一臉淘氣。

    我以笑容響應,滿懷希望。

     老人示意要我過去,嘴巴似乎在咕哝着。

    我遲疑了半晌,還是照着他的意思走上前去。

     “您能不能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哈辛塔·科羅納多女士?”我再問了一次。

     我把耳朵湊近老人嘴邊,不但聞到了他的口臭,也感受到他身體的溫熱。

    我怕他會趁機咬我一口。

    沒想到,他卻放了個響屁。

    旁邊的老人們一陣哄堂大笑,樂得拍手叫好。

    我往後退了幾步,但還是逃不掉臭屁襲擊,熏得我反胃想吐。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身邊站着一個老人,駝着背,蓄着一大把先知般的白胡須,花白的頭發卻非常稀疏,眼神宛如熾熱的火炬,他拄着拐杖,滿臉不屑,直盯着那群老人。

     “年輕人,我看您是在浪費時間!胡安托尼這家夥隻會放屁而已,另外那幾個就跟着傻笑起哄。

    您也看到啦!這裡跟外面的世界沒兩樣,還是很險惡的!” 這位老翁的言論頗具哲理,語氣很嚴肅,說起話來也頭頭是道。

    他盯着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我剛剛好像聽到您在找哈辛塔?” 我點頭稱是,同時也覺得驚訝,原來在這個可怕的鬼地方,還是有腦袋清醒的人。

     “為什麼要找她呀?” “哦……我是她的孫子。

    ” “哼!那我就是撒旦的老子!乳臭未幹的小子,居然跑到這裡來鬼扯!您就老實說吧!不然連我也要發瘋了。

    在這裡,事情簡單得很。

    您如果還一個接一個地詢問那群可憐蟲的話,很快就會明白我為何這麼說了。

    ” 胡安托尼和他那群死黨依舊在一旁笑得樂不可支。

    這時候,老頭兒故技重施,又放了個臭屁,這回聲音沒那麼大,時間卻拉長了,聽起來就像刺破輪胎時發出了噓聲,胡安托尼控制肛門括約肌的功夫顯然高人一等。

    事實擺在眼前,我隻好認了。

     “您說得沒錯,我并不是科羅納多老太太的家人,但是我有很要緊的事,必須跟她談一談。

    ” 老翁緩緩向我走來。

    他面帶貓似的狡猾笑容,好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眼神靈活而精明。

     “您可以幫我這個忙嗎?”我懇求他。

     “那要看您能不能幫我啰!” “如果是我能力範圍之内辦得到的事,我會很樂意幫您的。

    您希望我幫您帶話給家人嗎?” 老人冷笑。

    “家人?就是他們把我送進這個鬼地方的。

    哼!一群吸血鬼,連我身上的内褲都想搶走。

    那些人最好下地獄!這麼多年來,我好歹也熬過來了。

    我要的是女人!” “啊,什麼?” 老翁不耐地瞅着我。

    “年紀輕輕并不是腦袋空空的借口啊!小子,我說了,我要的是女人!我要一個成熟的娘兒們,不然,品種優良的小妞兒也行。

    一定要夠年輕,不能超過五十五歲,身體要健康,身上不能長疤生瘡。

    ” “我還是不太懂您的意思……” “算了吧,您清楚得很!我要找個兩排牙齒還很健全,又不會在我斷氣之前在我身上尿失禁的年輕娘兒們犒勞自己。

    長得漂不漂亮不重要,反正我已經是半個瞎子了,到了我這個年紀,隻要還願意讓我抱的女人都是維納斯,懂嗎?” “我懂我懂!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幫您找女人啊……” “我像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有浪蕩女子從事的服務業。

    我知道社會已經跟以前不一樣啦,但是本質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