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關燈
1954 14 隔天早上,費爾明扇動着愛神丘比特的翅膀來上班,臉上堆滿了笑,不停地哼着波萊羅舞曲。

    換了别的時候,我大概會上前去問他和貝爾納達喝下午茶的情形,不過,今天我卻沒這個心情。

    父親早上十一點有個約,他必須把書送到哈維爾·維拉斯科教授在大學廣場的辦公室。

    費爾明一聽到這個學者的名字,立刻氣得抓狂,于是,我決定自告奮勇幫忙送書。

     “哼!這家夥根本是個書呆子、酒鬼,十足的法西斯敗類!”費爾明義憤填膺,拳頭緊握,“他仗着自己是教授,有決定期末成績的權力,隻要有機會,就想搞出點兒桃色新聞……” “您就别生氣了,費爾明!維拉斯科教授付錢向來大方,而且都是預付,他還四處幫我們宣傳。

    ”父親說道。

     “他那些肮髒錢,沾滿了純潔少女的鮮血!”費爾明駁斥他,“天主保佑!還好我這輩子沒跟未成年少女上過床,不過我可不是沒機會,兩位别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狼狽樣,想當年我也是英俊潇灑的大帥哥呢!雖然有一堆女孩子投懷送抱,但是有些看起來不太正經的,保險起見,我都會要求看她們的證件。

    做人,總不能連最起碼的道德标準都沒有!” 我父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費爾明,您這個人真是說破了嘴皮也說不通!” “那是因為我有理,我說得有理!” 我前一天晚上就把維拉斯科教授要的書打包好了,包裹裡面有幾本裡爾克的詩集,還有幾本僞書,都是哲學家奧爾特加的愛國散文集。

    我拎着包裹徑自出門,留下費爾明和父親繼續唇槍舌劍吵個不停。

     真是風光明媚的一天!湛藍晴空萬裡無雲,清新的微風吹拂着,散發出秋天和海洋的味道。

    十月的巴塞羅那一向是我的最愛,初秋時節的街道,因為散步的人群而生氣蓬勃,如果再去喝一口卡納雷塔斯噴泉的水,甚至會讓人覺得自己變聰明了,更神奇的是,自來水常有的濃濃氯味,這時候也嘗不出來了。

    我在街上悠閑地漫步,沿路偶爾要避開努力幹活的擦鞋匠和喝咖啡的公司職員。

    路上還有賣彩票的小販用力吆喝着。

    忙着打掃街道的清潔工,仿佛将手上的掃帚當畫筆,優雅地彩繪迷人的市容。

    此時的巴塞羅那已進入車水馬龍的高峰時段,在巴爾梅斯街等紅綠燈時,我看到兩側的人行道上滿是身穿灰色風衣的上班族,大家正好奇地緊盯着一輛紅色敞篷轎車,仿佛車上坐着身穿睡衣的大明星。

    我沿着巴爾梅斯街走到格蘭大道,後來在一扇櫥窗上看到飛利浦電器的廣告海報,上面寫着:“電視,這個新的救世主已經駕臨人間,人類的生活從此改觀,我們将變成屬于未來的人類,就像美國人一樣。

    ”費爾明熟悉各種科技新知,他老早就預言了未來可能發生的現象。

     “我告訴您啊,達涅爾,朋友,電視是反基督教的玩意兒,過個頂多三四十年,人類恐怕連怎麼放屁都不會了,大家又回到山頂洞人的原始時代,全都成了無知的愚民。

    報紙上都說,這世界恐怕會被原子彈毀滅,可是我不這麼認為。

    我覺得,人類最終不是笑死,就是笨死,什麼事都能拿來開玩笑,而且都是愚蠢至極的玩笑……” 維拉斯科教授的辦公室位于文學院三樓,那條鋪着西洋棋地磚的昏暗走廊,走到盡頭就是了。

    我看到教授站在教室門口,正在跟一個身材姣好的女學生說話,女孩穿着性感的緊身洋裝,纖纖細腰特别引人注目,修長美腿套着精緻的絲襪。

    維拉斯科教授出了名地風流,大家都知道,名門閨秀如果沒跟這位名教授去小旅館裡一夜風流,情感教育就不算完整。

    我憑着平常練就的商業直覺,決定不去打斷他的談話,反正閑着也是無聊,我幹脆好好鑒賞一下這位出色的女學生。

    或許是剛剛一路輕快散步讓我突然起勁了,也可能是青春期的關系,更何況,我身邊的女性大多是年長女性,連和克拉拉來往的那段時光都如幻夢一般。

    那個女學生背對着我,所以,我頂多隻能從背影去想象她的身材,霎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長長的獠牙咬了一口…… “哎呀!那不是達涅爾嗎?”維拉斯科教授驚呼着,“還好送書的是你,上次來的那個怪裡怪氣的人,叫什麼來着?反正聽起來就像鬥牛士的名字,我看他那個人,要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家裡關太久了。

    你能想象嗎?他居然問我‘花苞’這個詞兒怎麼來的,他說話慢吞吞的,語氣暧昧。

    ” “他沒有惡意的,大概是吃藥産生的副作用,他的肝有點毛病。

    ” “哼!難怪,一天到晚肝火這麼旺!”維拉斯科咕哝着,“我要是你們,早就把他送進警察局了。

    我看這個人鐵定有前科!還有,他那雙腳,多髒多臭啊!上面長了一堆紅紅的東西,恐怕幾十年都沒洗過。

    ” 就在我想替費爾明辯解的時候,那個剛剛和維拉斯科談話的女學生忽然轉過身來,我的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卻覺得一雙耳朵好像要起火了。

     “嗨!達涅爾。

    ”貝亞特麗絲·阿吉拉爾向我打招呼。

     我對她點點頭,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我終于了解,原來自己一直迷戀着好朋友的姐姐,那個讓我害怕的人。

     “啊!怎麼,原來你們兩個認識啊?”維拉斯科好奇地問道。

     “達涅爾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了。

    ”貝亞特麗絲向他解釋,“他也是唯一有資格說我嬌生慣養、自以為是的人!” 維拉斯科驚愕地看着我。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替自己辯解,“而且,我隻是開玩笑罷了。

    ” “我還在等你道歉呢!” 維拉斯科在一旁開心地笑了,他接過我手上的包裹。

     “我看,我在這裡是多餘的喽!”他邊說邊拆着包裹,“啊!太好了!對了,達涅爾,回去告訴你爸爸,就說我在找一本書,書名是《虛張聲勢:我在摩洛哥的青春歲月》,作者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巴蒙德,附有作家佩曼的導讀和批注。

    ” “好的,我會轉告他。

    情形如何,我們幾周後就會跟您彙報。

    ” “就這麼說定了!我得走了,還有三十二個空空的腦袋正在等我呢!” 維拉斯科教授頑皮地對我擠眉弄眼,然後就進了教室,留下我和貝亞兩個人。

    我緊張得不知道眼睛該看哪裡。

     “喂,貝亞,那次取笑你的事情,我真的……” “我跟你開玩笑的,達涅爾!我當然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戲,再說,托馬斯還狠狠揍了你一頓。

    ” “就是啊,我到現在還覺得痛。

    ” 貝亞對我嫣然一笑,看起來善意十足,至少暫時可以休戰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是嬌生慣養,有時候也挺自以為是的。

    ”貝亞說,“你不怎麼喜歡我,對不對,達涅爾?” 她突然這麼一問,我驚訝得無言以對。

    沒想到,我對别人的反感,這麼輕易就表露出來。

     “沒有,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

    ” “托馬斯跟我說過,其實你不是不喜歡我,你是受不了我父親,偏偏又不敢對他怎麼樣,隻好拿我出氣。

    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親這種人,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 我吓得腦中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傻笑、點頭。

     “看來,托馬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

    我弟弟對每個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隻是嘴巴不說罷了,哪天他要是決定開口,保證會驚天動地。

    你知道嗎?他真的很喜歡你。

    ” 我聳聳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他經常聊到你、你爸爸、你們家的書店,還有跟你們一起在書店工作的那個人,托馬斯說,他簡直是個天才呢!有時候,我總覺得你們反而比我們更像他的家人。

    ” 我瞥見她的眼神:嚴厲、坦白,而且無畏無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能一直微笑。

    她的坦誠反而讓我不知所措,所以,我隻好轉頭去看中庭花園。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這裡念書。

    ” “嗯,我剛上大一。

    ” “主修文學啊?” “我父親認為弱勢性别不适合研讀科學。

    ” “是啊,太多數字了!” “我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喜歡閱讀,而且,文學院裡有趣的人比較多。

    ” “就像維拉斯科教授這種嗎?” 貝亞撇嘴一笑。

    “達涅爾,我雖然剛上大一,但各種流言蜚語我可是清楚得很,尤其是像他這種人……” 我不禁自問,自己是哪一種人呢? “再說,維拉斯科教授還是我父親的好朋友,他們兩人都是西班牙輕歌劇協會的會員。

    ” 我刻意露出非常訝異的表情。

     “嗯,你男朋友呢?我們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亞上尉還好吧?” 她收起笑容。

     “巴布羅再過三個禮拜就會來找我了。

    ” “你一定很高興吧!” “嗯,我真的很高興。

    他是個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過,我知道你心裡并不這麼想。

    ” 我心想,其實也不盡然。

    貝亞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想換個話題,沒想到嘴巴比腦筋快了一步。

     “托馬斯說你們打算要結婚,婚後就在費羅爾定居?” 她點點頭。

    “巴布羅一退伍,我們就結婚。

    ”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話中酸溜溜的語氣,實在不曉得這惡毒無禮的念頭是從何而來。

     “我倒是無所謂。

    他們家的事業都在那裡,好幾個船塢,以後都會交給巴布羅經營。

    他很有領導能力。

    ” “看得出來!” 貝亞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再說,這麼多年來,巴塞羅那這座城市,我也看夠了……”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憊和哀傷。

     “據我所知,費羅爾是座很迷人的城市!充滿生命力,還有那裡的海鮮,聽說是好吃到無法形容的人間美味!尤其是大螃蟹……” 貝亞搖頭歎息。

    我覺得她似乎快要氣哭了,但她自尊心太強,所以忍了下來,最後隻是冷靜地苦笑着。

     “過了十年,你還是不忘利用機會羞辱我,對吧,達涅爾?來吧,盡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氣。

    我錯了,不該一廂情願地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或至少裝個樣子也行。

    不過,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這麼讨人喜歡吧?耽誤了你的時間,抱歉了!” 她一轉身,馬上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我看着她的腳步在黑白相間的地磚上越走越遠,她的身影,穿梭在那一道道從窗簾縫隙鑽進來的陽光裡。

     “貝亞,等等!” 我在心裡咒罵着自己,趕緊跑去追她。

    我在走道上把她攔下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的眼神裡盡是怒火烈焰。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你并沒有錯,一切都是我不好。

    我并不像你弟弟說的那麼好。

    我說的話如果讓你覺得受了羞辱,那是因為我忌妒你那個混賬男友,一想到你以後要跟着他定居費羅爾,我心裡就有氣,去那個地方跟非洲剛果有什麼兩樣?” “達涅爾……” “你誤會我了。

    我們可以做朋友的,隻要你願意給我機會。

    你也誤會了巴塞羅那。

    你以為你已經看遍了這座城市?我向你保證,絕非如此,如果你願意,改天我就帶你去見識不為人知的巴塞羅那。

    ” 我看到她臉上漾起了笑容,默默流下兩行熱淚。

     “我希望你說的都是實話……”她說,“要不然,我就去跟我弟弟講,他一定會把你揍扁!” 我向她伸出手。

     “我覺得這樣很公平。

    讓我們做好朋友吧?” 她握了我的手。

     “你禮拜五幾點下課?”我問她。

     她遲疑了一會兒。

    “下午五點。

    ” “那麼,我們五點整在回廊見。

    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讓你看看你沒見過的巴塞羅那,到時候,你大概就不想跟那個白癡去費羅爾了,因為你對這座城市的記憶,會永遠糾纏着你,如果就此離去,你會終生遺憾的。

    ” “你似乎很有自信嘛,達涅爾!” 我這個一向愣頭愣腦的人,聽她這麼一說,居然也傻乎乎地點頭承認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黑暗的盡頭,不禁在心裡自問:我剛剛到底做了什麼? 15 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舊址仍在。

    老舊蕭條的店面,就在聖安東尼奧環城路一棟占地狹小、破舊肮髒的建築物樓下,一旁是戈雅廣場。

    店鋪玻璃上沾滿污垢和灰塵,依稀可見店名,門前還挂着一張形狀如圓頂禮帽的海報,上面寫着:本店可依個人尺寸訂制帽子,巴黎最新款式。

    門上有把挂鎖,看起來至少已經挂在那兒十年了。

    我把額頭貼在玻璃上,想在陰暗的屋内看出個究竟。

     “如果您要租房子,那就來晚啦!”有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中介公司的人剛剛才走。

    ” 說話的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一身黑衣,标準的寡婦裝扮。

    她包着粉紅色頭巾,露出幾個發卷,腳上穿着棉質拖鞋,搭配肉色半筒絲襪。

    我猜她大概是這棟樓房的管理員。

     “原來這家店要出租啊?”我問她。

     “怎麼,您不是來租房子的?” “原本不是,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我突然想租了。

    ” 管理員老太太皺着眉頭,八成在猶豫到底該怎麼跟我打交道。

    我立刻露出滿臉燦爛的笑容。

     “這家店已經關門很多年了嗎?” “至少有十二年了!那個老家夥過世之後就關門了。

    ” “您是說富爾杜尼先生?您認識他嗎?” “我在這棟房子住了四十八年喽,年輕人!” “所以,您也認識富爾杜尼先生的兒子?” “胡利安啊?那當然。

    ”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燒焦的照片,遞給她看。

     “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張照片裡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員老太太一臉狐疑地盯着我看。

    她接過照片,拿到眼前細看一番。

     “您認得出他嗎?” “卡拉斯是他媽媽娘家的姓!”她以責備的語氣糾正我,“這就是胡利安,沒錯。

    我記得他有一頭很亮的金發,不過照片裡看起來發色好像深了一點。

    ”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這個女孩是誰嗎?” “你又是誰啊?”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達涅爾·森貝雷,我正在調查卡拉斯先生的相關資料,嗯……我是說胡利安。

    ” “胡利安去了巴黎,大概是一九一八年或一九一九年的事情。

    您知道嗎?是因為他父親逼他從軍啊!我想,他母親帶着他出走,八成是為了讓這可憐的孩子躲過從軍的命運。

    後來就剩下富爾杜尼先生一個人,一直住在那個閣樓。

    ” “您知道胡利安後來有沒有再回巴塞羅那?” 管理員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盯着我看。

     “您難道不知道嗎?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啦!” “啊,什麼?” “我說,胡利安已經過世啦!死在巴黎……才去沒多久就死了。

    早知道會這樣,倒不如去從軍。

    ” “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怎麼知道?當然是他父親告訴我的。

    ” 我輕輕點着頭。

     “我懂了。

    他有沒有告訴您,胡利安是怎麼死的?”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那個老頭沒提到什麼細節。

    胡利安離開後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給胡利安,于是我把信交給他父親,沒想到,老頭卻告訴我他兒子已經死了,以後如果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

    哎喲!您怎麼擺出那種表情啊?” “您被富爾杜尼先生騙啦!胡利安并沒有在一九一九年去世。

    ” “您說什麼?” “胡利安一直在巴黎住到一九三五年,後來,他回到了巴塞羅那。

    ” 管理員老太太一聽,立刻神采飛揚。

     “這麼說來,胡利安在這裡啊?他在巴塞羅那?在哪裡?” 我點頭稱是,同時也深信,這麼一來,老太太一定會告訴我更多事情。

     “真是天主聖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聽了有多高興。

    他能活着,那是因為他一直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雖然有點古怪,但是人長得英俊!不知道為什麼,這孩子就是讓人疼。

    我們家伊莎貝拉那個丫頭多喜歡他呀!還說呢,我那時候都以為他們倆會結婚,然後生幾個孩子。

    能不能再讓我看看那張照片啊?” 我把照片遞給她。

    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在看寶貴的護身符,或是一張重返青春歲月的車票。

     “真是不敢相信,好像他還站在我跟前似的……那個讨厭鬼,為什麼要說他死了呢?唉,有什麼辦法?有的人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了!我說,胡利安在巴黎從事什麼行業?我敢說他肯定很有錢。

    我一直覺得這孩子将來是賺大錢的料。

    ” “嗯……那倒不盡然。

    他當了作家。

    ” “寫故事的?” “差不多啦!他寫的是小說。

    ” “像廣播劇那種啊?真是太好了!我一點都不驚訝,您知道嗎?他從小就喜歡講故事給附近的孩子聽。

    到了夏天,我家伊莎貝拉和幾個表姐妹還會爬上屋頂平台去聽他說故事。

    據說他講的故事每次都不一樣,但是主題不外乎死人或神鬼之類的。

    我剛剛也說了,這孩子有點怪。

    有這樣一個怪裡怪氣的父親,不怪也難!他那個太太帶着孩子離家出走,我可是一點都不驚訝,因為他實在太可惡了嘛!您知道,我這人從來不插手管人家的閑事,而且大夥兒都好相處,隻有這個老頭,實在太欺負人。

    咱們這棟樓,大家都知道他會打老婆,他們家三天兩頭就會傳出凄慘的叫聲,好幾次還驚動了警察。

    我可以理解,有時做丈夫的為了尊嚴,需要修理一下老婆。

    現在有些女孩子真是不像話,太随便了,哪像我們這麼端莊。

    不過這老頭不分青紅皂白毒打老婆。

    您知道嗎?這個可憐的女人隻有一個朋友,一個叫作薇森蒂塔的年輕女孩,就住在這一棟的四号三樓。

    有時候,那個可憐的女人被打得受不了,隻好逃到薇森蒂塔家,當然,也會聊一些事情……” “例如什麼樣的事情?” 老太太眉頭深鎖,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說:“例如,那孩子不是跟那個老頭生的!” “胡利安?您是說,胡利安不是富爾杜尼先生的親生兒子?” “至少那個法國女人是這麼跟薇森蒂塔說的,究竟是出于怨恨,還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他們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以後,薇森蒂塔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 “那麼,胡利安的親生父親是誰呢?” “那法國女人始終不肯說,說不定她自己也不曉得。

    您也知道,外國女人比較随便……” “您認為這是她經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嗎?” “天曉得!她有三次被打到必須送醫治療,您聽好,三次呢!那個可惡的畜生,居然還有臉到處去說一切都是她的錯,說她是個酒鬼,一天到晚在家裡喝得醉醺醺的。

    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他和左鄰右舍也常有糾紛,還誣賴過我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報案,說我丈夫偷了他店裡的東西。

    在他眼裡,所有從南部來的人,不是小偷就是豬!” “您認得照片裡這個站在胡利安身邊的女孩嗎?” 管理員老太太再度端詳着那張照片。

     “我從來沒看過她呢!這女孩長得真漂亮。

    ” “從照片看來,他們好像是男女朋友?”我提示她,說不定可以幫她喚起一些記憶。

     她搖搖頭,把照片還給我。

     “照片看起來确實如此,可是據我所知,胡利安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當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會告訴我。

    就像我家伊莎貝拉,當我發現她跟那個男人搞在一起的時候,生米都煮成熟飯啦!唉,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我們老人家呢,卻是一開口就不知道閉嘴……” “您還記得他的朋友嗎?有沒有跟他特别要好的朋友來過這裡?” 管理員老太太聳聳肩。

     “都過了這麼多年啦!再說,胡利安後來那幾年也很少在家了,您知道嗎?因為他在學校交了個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顯赫,我告訴你,就是名聲響亮的阿爾達亞家族。

    現在的人大概都對這家族沒什麼印象了,可是在當年啊,他們可是跟王室一樣尊貴,非常富有!我好幾次看到他們派車子來接胡利安,我說,您真應該看看那輛車,連佛朗哥的座車都沒這麼豪華!他們有專任司機,那車子啊,從裡到外都閃閃發亮!我兒子帕科告訴我,那種車好像叫什麼‘螺絲萊斯’,隻有王公貴族才坐得起。

    ” “您記得胡利安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嗎?” “哎喲!光是阿爾達亞家族這個名号就夠響亮啦,哪裡還需要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記得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個性有點魯莽,好像叫米蓋爾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學。

    至于他姓什麼、長什麼樣子,您就别問我啦,我不記得了。

    ” 看來,我們似乎沒更多好談的了。

    不過,我怕管理員老太太談話的興緻就這樣消失,于是決定硬着頭皮繼續找話題聊天。

     “富爾杜尼先生的公寓現在有人住嗎?” “沒有。

    那個老頭過世的時候沒留遺囑,至于他那個太太呢,據我了解,一直到現在還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她連葬禮都沒回來參加呢!” “她為什麼去布宜諾斯艾利斯?” “我看,八成是想離他越遠越好吧!說真的,這也不能怪她。

    後來,房子這些事情就全部交給律師處理,那個人非常詭異,我沒見過他,但我女兒伊莎貝拉住在五号二樓,她說那律師好幾次入夜了才來,他手上有鑰匙,開門進去之後,他就在裡面走來走去,走了一陣子之後就離開了。

    她跟我說,有一次還聽到女人穿着高跟鞋走路的聲音!您說這怪不怪?” “說不定他在踩高跷!”我故意逗她。

     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我,顯然,管理員老太太是很嚴肅地在談這件事情。

     “這些年來,除了律師之外,還有誰來過嗎?” “有個看起來很兇惡的人。

    我記得他一直在冷笑,大老遠就看到他往這裡走來。

    他說自己是市警局的人,想進去公寓裡看看。

    ” “他說了為什麼嗎?” 管理員老太太搖頭否認。

     “您記得他的名字嗎?” “什麼某某警官。

    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呢!整件事聽起來就不對勁,您了解我的意思嗎?根本就是他個人的恩怨。

    我跟他說鑰匙不在我這裡,他有什麼要求的話,請打電話跟律師聯絡。

    他跟他說會再回來,但是後來就沒見過他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 “您大概知道那個律師的名字和地址,是嗎?” “這個您得去問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羅裡達布蘭卡街二十八号一樓。

    您就說是奧蘿拉女士讓您去找他的。

    ” “真是太感謝了!還有,奧蘿拉女士,請問富爾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嗎?” “清空?沒有。

    那個老家夥死了之後,一直沒人來清理,有時還會傳出臭味。

    就是老鼠、蟑螂之類的東西!” “您覺得,我們能不能進去看看?說不定會發現胡利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我不能做這種事情!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這些事是他在打理的。

    ” 我對她露出狡猾的笑容。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鑰匙吧!而且……您該不會告訴我,您對那裡面的情況一點都不好奇嗎?” 奧蘿拉女士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真是個小魔頭!” 那扇門仿佛陵墓墓碑,一推就發出刺耳的聲音,房間内散發着腐敗的惡臭。

    我用力将房門往裡推,一條走道延伸至暗處。

    房子聞起來像是關閉已久了,有濃濃的黴味。

    天花闆角落有幾處旋渦狀污垢,看起來就像幾撮白頭發挂在那兒。

    破損的地磚上蓋着厚厚一層灰塵,但我發現上面有腳印,而且是走向公寓内部。

     “哎喲,我的聖母瑪利亞!”老太太咕哝着,“這裡簡直比養雞場還臭!” “如果您介意的話,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我提出建議。

     “我看您打心眼裡就想一個人進去吧!沒門,快走,我在後面跟着。

    ” 我們把門關上,接着在玄關站了一會兒,直到視力習慣了昏暗的空間才行動。

    我聽見老太太急促的呼吸聲,她身上的汗臭味把我熏得頭暈目眩。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盜墓賊,心智已被貪婪和渴望所迷惑。

     “啊,您聽!那是什麼聲音?”管理員老太太緊張地問道。

     前方陰暗處似乎有東西在跳動,我隐約看到走道角落裡有一團白色的東西。

     “是鴿子!”我說,“八成是從破損的窗戶鑽進來,後來就幹脆在這裡築巢了。

    ” “這些讨人厭的鳥類,我看了就惡心!”老太太說,“吃飽了就會到處亂拉屎!” “您别生氣,奧蘿拉女士,至少這些鳥不傷人!” 我們一直往走道盡頭走,來到緊鄰陽台的飯廳,裡面擺着一張老舊的餐桌,桌上鋪着破損的桌巾,看起來就像裹屍布。

    桌巾下還有四張椅子,旁邊是個肮髒的玻璃櫥,裡面擺放着一套玻璃杯和一組茶具。

    角落放着一架老舊的直立式鋼琴,那是卡拉斯的母親留下來的。

    白色的琴鍵又髒又黑,蓋着厚厚的灰塵。

    靠近陽台邊有張搖椅,椅子上鋪着破布。

    搖椅旁有張小茶幾,上面放着一副老花眼鏡,以及一本真皮封面的《聖經》,大概是受洗、領聖餐的時候才用的,因為裡面夾着的細線仍是鮮豔的紅色。

     “您瞧,老頭子就是在這張搖椅上過世的。

    醫生說,他死了兩天才被發現,真是凄涼啊!死了都沒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麼不同?還好有人來找他。

    不過,再怎麼說,看了都讓人難過……” 我走到富爾杜尼先生的搖椅旁。

    《聖經》旁邊放了個小盒子,裡面有些黑白照片和泛黃的人像藝術照。

    我跪在地上,猶豫着該不該去翻動那沓照片。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亵渎了一個可憐老人的回憶,不過,好奇心還是淩駕了一切。

    第一張小照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妻,帶着一個頂多四歲的小男孩。

    我從那雙眼睛認出了他。

     “您瞧,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富爾杜尼先生還很年輕呢,這個是她……” “胡利安有沒有兄弟姐妹?” 管理員老太太聳聳肩,歎了一口氣。

     “聽說,她曾經流産過一次,大概是因為被她丈夫毆打才流掉的,我也不清楚。

    大家就喜歡說人閑話,真的。

    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棟樓的孩子說,他有個妹妹,隻有他才看得見,小妹妹會像蒸汽似的從鏡子裡走出來,她和撒旦住在湖底的皇宮裡。

    我家伊莎貝拉聽了,連續做了一個月的惡夢。

    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也令人害怕。

    ” 我瞄了廚房一眼,靠中庭花園的小窗子玻璃破了,焦躁的鴿子在屋外的嘈雜聲,在廚房裡聽得一清二楚。

     “這裡的公寓都是一樣的格局嗎?” “靠馬路邊的都是同樣的格局,但是這一戶在閣樓,所以不太一樣。

    ”老太太說,“這間公寓,廚房和洗衣間都有天窗,通道旁有三個房間,走到底就是洗手間。

    好好布置的話,其實很不錯。

    這裡跟我女兒伊莎貝拉的家很像,但是,這裡看起來簡直就像墳墓。

    ” “您知道哪一間是胡利安的房間嗎?” “第一間是主卧室,第二間比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間了。

    ” 我在走道上踱着。

    牆上挂的畫都歪歪斜斜的,往前走到盡頭是洗手間,門開着。

    鏡子裡有張臉望着我,可能是我自己的臉,也可能是胡利安那個住在鏡子裡的妹妹……我試着打開第二間的房門。

     “這一間是鎖着的。

    ”我說。

     管理員老太太驚訝地看着我,喃喃低語:“這些房門應該都沒鎖!” “這間真的上鎖了。

    ” “一定是那個老頭子幹的好事!别的公寓都不是這樣……” 我低頭一看,地上的腳印,一路踩到上鎖的房門口就停下來了。

     “有人進過這個房間。

    ”我說,“而且是最近的事情。

    ” “您别吓我呀!”管理員老太太驚慌地說道。

     我走到另一個房間,房門沒鎖。

    我輕輕推開門。

    房裡擺着一張破舊的老式轎子床,泛黃的床單像裹屍布。

    床頭放了個十字架。

    床頭櫃上方有面小鏡子,旁邊的地上放着一個花瓶和一張椅子。

    半開半掩的衣櫃緊靠着牆壁。

    我在床邊繞了一圈,接着仔細看了床頭櫃上的東西,包括好幾張親人的照片、好幾份訃聞,還有一些彩票。

    櫃子上還有個木雕八音盒,上面的小時鐘故障已久,始終停在五點二十分的位置。

    我拿起八音盒轉了幾下,但是旋律大概隻持續了六個音符就停了。

    我打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面有個空的眼鏡盒、一把指甲刀、一個雪茄盒,以及一面聖母像金牌。

    就這些東西。

     “那個房間的鑰匙一定藏在屋裡某個地方。

    ”我說。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裡吧!我說,我們還是趕快走,不然……” 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八音盒上。

    于是,我打開八音盒的蓋子,赫然發現裡面有一把金色鑰匙,卡在機芯裡。

    我把鑰匙拿出來之後,八音盒恢複正常運轉。

    仔細聽聽那旋律,原來是拉威爾的音樂。

     “一定就是這把鑰匙了!”我笑着對管理員老太太說。

     “唉,既然那個房間是鎖着的,一定有特殊原因。

    出于尊重,我們……” “要不您就在大門口等我吧,奧蘿拉女士?” “走吧,快去開門!” 16 就在我正要把鑰匙插進去時,一陣冷風從鑰匙孔鑽了進來。

    富爾杜尼先生為了鎖緊兒子的房間,選用的鎖比公寓其他門鎖大了三倍。

    奧蘿拉女士緊張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正要打開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這個房間是不是靠馬路那一邊?”我問她。

     管理員老太太搖頭。

     “沒有,這間隻有一扇小窗戶,還有個小通風口。

    ” 我慢慢把門往裡面推。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背後那一絲幽暗微光于事無補。

    面向中庭的窗戶貼滿了泛黃的舊報紙。

    我把窗上的報紙全部撕了下來,朦胧的光線立刻鑽進黑暗的房間。

     “天啊!萬能的天主、聖母保佑!”老太太在我身旁低聲念着。

     房間裡挂滿了十字架,用細繩吊在天花闆上。

    每一面牆上也釘滿了十字架。

    肯定有上百個。

    木制家具上依稀可見小刀刻出來的十字架,殘破的地磚上也有,連鏡子上都畫了紅色十字。

    我們在門口看到的腳印,可能在這張空床前徘徊過吧!這張床已經老舊不堪,鋼絲床棚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金屬,木制床架也蛀蝕得體無完膚。

    房間另一頭的窗戶下方有一張加蓋式的小書桌,桌子上方放着三個金屬十字架。

    我小心翼翼地拉起蓋子。

    木制滑蓋的接縫處并沒有灰塵,據我推測,這個書桌不久前曾經被打開過。

    書桌有六個抽屜,我一一打開檢查,空無一物。

     我屈膝跪在書桌前,輕輕撫摸木頭上的刮痕,想象着多年前的胡利安,坐在書桌前,用他那雙小手塗鴉、寫字。

    桌上放了一摞筆記本,以及一個裝滿鉛筆和鋼筆的文具盒。

    我拿起其中一本筆記,好奇地翻看。

    上面都是一些插圖,還有零散的文字、數學演算練習、零星的句子、書上摘錄的字句。

    每一本都是這樣。

    有些插圖,同樣的圖案連畫了好幾頁,但用的是不同色調。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仿佛由火焰組成的人物插圖。

    還有十字架的畫,上面盤繞着天使,但是看起來像是爬蟲。

    我還看到一幅大宅院的素描,尖塔加上大教堂式的拱門,是座氣派非凡的建築物。

    這幅素描,筆觸利落,才華過人。

    少年卡拉斯已經展露出優異的繪畫天分,可惜,所有作品都停留在素描的階段。

     我翻到最後一本筆記,看都沒看,打算放回原位,沒想到有什麼東西從裡面掉出來,剛好落在我腳邊。

    那是一張照片。

    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中的女孩,正是在另一張被燒過的照片中和胡利安合影的那一個。

    女孩在一個寬敞華麗的花園裡留下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裡是一幢豪宅,看來就是少年卡拉斯素描裡的那一棟。

    我終于認出了那棟别墅是迪比達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寫着簡單的一行字: 愛你的佩内洛佩 我把照片放進口袋,然後拉下書桌滑蓋,露出一張笑臉走向管理員老太太。

     “看夠了吧?”她急着想離開這個地方。

     “嗯,差不多了。

    ”我答道,“您先前說過,胡利安去了巴黎後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給他,但是他父親說直接扔掉就行了……” 管理員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點點頭說:“我把那封信放在玄關櫃子的抽屜裡,說不定那法國女人哪天回來了,可以看看……” 于是,我們走到玄關的櫃子前,打開最上層的抽屜。

    一個黃褐色的信封,和一塊已經存放了二十年的故障手表、紐扣、錢币放在一起。

    我拿起信封,仔細地看了又看。

     “您看過這封信嗎?” “啊!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您别生氣,我沒有惡意。

    既然您當時以為胡利安已經死了,把信拆開來看也是人之常情。

    ” 老太太聳聳肩,低着頭走到門外。

    我利用這個機會,趕緊把信藏在外套裡面的暗袋,然後把抽屜關上。

     “我說,您可千萬别誤會我了!”管理員老太太說。

     “當然不會!怎麼樣,那封信裡面說了些什麼?” “是一封情書,寫得比廣播劇還要凄美。

    因為是真實故事,讀起來更讓人感動。

    我告訴您,我看了都想哭呢!” “那是因為您心地善良,像個天使一樣,奧蘿拉女士!” “您呢,鬼靈精怪,簡直就是個小魔頭!”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奧蘿拉女士,同時也承諾,隻要關于胡利安·卡拉斯的調查有了新的進展,一定會告訴她。

    接着,我趕往房屋中介公司。

    莫林斯先生不起眼的辦公室坐落于佛羅裡達布蘭卡街,這會兒他正閑适地癱坐在凳子上。

    莫林斯是個笑眯眯的胖子,嘴裡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是從八字胡裡長出來的一樣。

    他的呼吸聲聽起來跟打鼾沒兩樣,所以我很難判斷他是睡着還是醒着。

    泛着油光的頭發蓋在額頭上,一雙小眼睛細得像豬眼一樣,眼神看起來狡猾而奸詐。

    他身上那套西裝,像是幾塊錢從跳蚤市場買來的,還好,那條充滿熱帶風情的鮮豔領帶還算相稱。

    亂七八糟的破辦公室,仿佛文藝複興時代的巴塞羅那墳窟,隻有臭蟲和蜘蛛生存在裡面。

     “不好意思,我們正在整修!”莫林斯先生急着道歉。

     為了盡快切入主題,我報上奧蘿拉女士的名号,好像自己跟她是多年老友。

     “唉!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标緻呢,真的!”莫林斯說,“可惜歲月不饒人啊!她現在已經變成胖老太婆了。

    當然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您别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想當年我像您這麼年輕的時候,也是美少年一個,多少美女投懷送抱,還想跟我生孩子呢!唉,二十世紀,簡直就是狗屎年代。

    怎麼樣,年輕人,找我有什麼事啊?” 我編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說成是富爾杜尼家族的遠房親戚。

    聊了五分鐘之後,莫林斯拿出檔案夾,決定把胡利安的母親蘇菲·卡拉斯委任的律師資料告訴我。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馬裡亞·雷克豪律師,裡昂十三世街五十九号。

    我們跟他一年隻聯絡一兩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納街的郵政總局信箱。

    ” “您認識雷克豪先生本人嗎?” “我隻跟他的秘書通過一次電話。

    老實說,一切手續都是通過郵寄的方式進行,這些事情都是我的秘書在處理,不過她今天去做頭發了。

    現在的律師都很大牌,哪有時間跟你聯絡!以前那套禮尚往來的規矩,大家都不在乎了。

    ” 這個地址,怎麼看都不像是真的。

    我在莫林斯桌上的地圖查了一下,立刻證明我的懷疑是對的:這個神秘的雷克豪律師提供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

    我馬上把這件事告訴莫林斯先生,他卻當我是在開玩笑。

     “少唬我了!”他笑着回應我,“難不成是我胡說八道嗎?别傻了!” 房産中介把肥胖的身軀擠進他那張搖椅,呼哧呼哧喘着氣。

     “您應該會有律師郵政信箱的号碼吧?” “檔案裡寫的是2837,不過,我那秘書寫的數字,我一向都看不懂,您也知道,女人的數字概念都是一塌糊塗,不能當真,頂多啊……” “可以讓我看看那份檔案嗎?” “那有什麼問題,您拿去看吧!” 我把那張檔案詳細地看了一遍,數字寫得非常端正清楚,郵政信箱的号碼是2321。

    我真不敢想象,這家公司的賬目有多糟糕! “您和富爾杜尼先生熟嗎?”我問他。

     “一般熟。

    他那個人非常嚴厲。

    我還記得,當初一聽說那個法國女人跑掉了,我就邀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去找女人,我知道白鴿舞廳隔壁有個不錯的妓院。

    唉,我沒什麼别的意思,隻是想幫他找點樂子輕松一下。

    結果您猜怎麼着?他從此不跟我講話了,在街上看到我也當我是隐形人,根本不跟我打招呼。

    您說,我們能有多熟啊?” “真是太令人驚訝了。

    富爾杜尼家族其他的人呢?您還記得嗎?”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喃喃低語,懷念着往事,“我認識富爾杜尼家的老祖父,那個帽子專賣店就是他一手創立的。

    至于他兒子,就是我剛剛說的那樣!不過他那個法國太太真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個!氣質高貴,雖然關于她的謠言滿天飛……” “例如,胡利安不是富爾杜尼先生的親生兒子?” “您從哪裡聽來的?” “我不是跟您說了嗎?我是他們家的遠房親戚,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

    ” “這事情是真是假,到現在沒人說得清楚。

    ” “可是,外面一直有傳言……”我刻意挑弄他。

     “唉!人就是這樣,隻要聽到一點點風聲,就可以說得滿城風雨。

    我告訴您,人類的祖先不是猴子,是母雞!” “事情到底是怎麼傳開的呢?” “您要不要來杯朗姆酒?古巴來的酒,那種加勒比海的味道啊……保證過瘾!” “不了,謝謝您的好意,您喝就好,我陪您,您就邊喝邊聊吧!” 安東尼·富爾杜尼這個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師傅”。

    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羅那大教堂前的石階上認識了蘇菲·卡拉斯。

    富爾杜尼那天是來向聖尤斯塔斯許願的,在所有聖人當中,聖尤斯塔斯以掌管愛情運勢聞名,找他求姻緣最靈了。

    安東尼·富爾杜尼當時已經年過三十,依然是光棍一個,他急着找對象成家,所以一眼就看上她了。

    蘇菲是個年輕的法國女孩,住在裡拉爾塔街的女子宿舍,平日教授巴塞羅那豪門子弟鋼琴課,以此為生。

    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财産,有的隻是耀眼的青春,以及父親對她的音樂訓練。

    她的父親曾是法國尼姆劇院鋼琴演奏家,一八八六年死于肺結核,她的音樂教育也因此被迫中止。

    反觀安東尼·富爾杜尼,出身優渥,不久前才繼承了父親的事業,他在聖安東尼奧環城路經營知名的帽子專賣店,也希望這門家族事業代代相傳。

    在他眼裡,蘇菲·卡拉斯是個柔弱順從、面貌姣好的年輕女孩,看來,聖尤斯塔斯果然靈驗,幫他牽了條姻緣線。

    莫林斯先生是富爾杜尼老先生的朋友,聽說安東尼将迎娶陌生女人的消息,他婉言相勸:蘇菲看起來的确是個好女孩,但說不定她是想借這個婚姻圖什麼方便呢?不如再多交往一年吧……安東尼駁斥莫林斯,他堅持自己對未來的妻子了解已經夠深刻,其他的女人,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後來,他們在松園教堂完婚,接着是三天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是蒙嘉特溫泉。

    臨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師傅誠懇地詢問莫林斯先生,床笫之間那檔子事應該如何進行?愛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就告訴他,回去問你太太就知道了。

    結果,富爾杜尼夫婦度蜜月不到兩天就回到巴塞羅那。

    左鄰右舍都說,蘇菲是哭哭啼啼走進大門的。

    多年後,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說,蘇菲告訴她,那個帽子師傅連她一根汗毛都沒碰,于是她幹脆主動調情,他卻惡言辱罵,說她根本是個妓女,還說他對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極度反感。

    六個月之後,蘇菲告訴丈夫,她肚子裡已經懷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安東尼·富爾杜尼看過自己的父親多次毆打母親,因此在他的認知當中,打老婆是天經地義,再合理不過了。

    他總是兇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

    即使被打得這麼凄慘,蘇菲依舊抵死不肯透露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

    安東尼自有一套邏輯,他認為一定有魔鬼作祟,這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罪惡之子,而罪惡之父隻有一個:邪魔。

    他堅信,罪惡已經充斥他家的每個角落,以及妻子的雙腿之間……于是,他瘋狂地在家裡挂滿十字架,牆壁、房門以及天花闆,到處都是。

    蘇菲發現他在曾經監禁過她的房間挂滿了十字架,又驚又怕,淚眼婆娑地問他是不是瘋了。

    他聽了火冒三丈,轉身毫不客氣地掴了她一巴掌。

    “婊子!你跟其他女人一樣……”接着他把她拖到樓梯口,狠狠地用皮帶抽打她一頓。

    隔天早上,安東尼打開家門,打算到樓下去開店營業,卻看見蘇菲還縮在樓梯口,全身上下都是幹涸的血迹,整個人凍得直發抖。

    醫生們盡全力醫治她,但終究還是無力将她的右手腕骨完全接好。

    蘇菲·卡拉斯從此再也無法彈奏鋼琴,不過,她後來生了個兒子,取名胡利安,以此紀念她英年早逝的父親。

    安東尼本來有意将她趕出家門,但一想到家醜外揚恐怕會影響生意,隻好作罷。

    他心想,誰會想跟一個戴綠帽的人買帽子呢?蘇菲一直被關在公寓最深處那個陰暗、寒冷的房間。

    在這個小房間裡,她依靠幾位鄰居太太的協助生下兒子。

    安東尼過了兩天才回家。

    “這是上帝賜給你的孩子啊!”蘇菲對他說,“你如果想懲罰誰,那就懲罰我好了,但請别把氣出在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孩子需要一個家和一個父親,我的罪惡不該由他來承擔,所以,我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們吧!” 最初那幾個月,兩個人都不好過。

    安東尼決定将妻子降格為女傭,從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難得交談幾句,内容必定是關于家務。

    每個月總會有那麼一次,通常是月圓之夜,安東尼會出現在蘇菲房裡,他不發一語地趴在妻子身上做那檔子事,雖然力量勇猛,技巧卻不怎麼樣。

    蘇菲利用這個難得的親密時刻,試圖想以甜言蜜語和溫柔愛撫挽回他的心。

    隻是,這個呆闆無趣的帽子師傅不解風情,而且他的性欲頂多持續幾分鐘,通常是幾秒鐘。

    幾年過去,兩人多次親密接觸,但蘇菲的肚子卻始終沒動靜,安東尼索性再也不踏進蘇菲的房間,他甯願留在自己房裡,整夜閱讀宗教刊物,希望能從中找到苦惱的出口以及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福音教化的關系,帽子師傅力圖讓自己真心去疼愛那個眼神深邃、愛開玩笑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就是無法将小胡利安當成親生兒子,甚至不把他當兒子看。

    至于那孩子呢,似乎也對他傳授的帽子工藝和宗教教義沒什麼興趣。

    聖誕節來臨時,小胡利安以重新編造聖誕人物的故事為樂,剛出生的耶稣被東方三王綁架勒索,下場凄慘。

    不久後,胡利安愛上了畫畫,而且畫的都是青面獠牙的天使,還編了一堆充滿妖魔鬼怪的恐怖故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心想引導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師傅,終究還是放棄了。

    那個孩子,天生就不是富爾杜尼家族的人,永遠都不可能是。

    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學很無聊,所以筆記本上總是滿滿的塗鴉,畫的都是些魔鬼、纏繞的巨蟒、會走路的房子,還有一些不規則的怪圖案。

    那時候的胡利安,對于幻想和虛構故事的興趣,絕對遠超過他對周遭日常生活的關注。

    安東尼一生遭逢過各種挫敗,但沒有什麼事比這個孩子更傷他的心,他覺得,這小家夥根本就是惡魔派來羞辱他的。

     十歲的時候,胡利安宣稱将來要當畫家,就像委拉斯開茲那樣偉大。

    他的夢想是完成大師在世時來不及構思、繪畫的作品,因為委拉斯開茲浪費了太多時間去應付弱智的王室成員。

    至于蘇菲,或許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懷念父親,竟然興起了教胡利安彈鋼琴的念頭。

    胡利安一向喜歡音樂、藝術,以及所有在人類社會賺不了錢的夢幻事物,他沒多久就學會了基本樂理,後來,他索性把視唱樂譜丢到一旁,決定自己作曲。

    當時安東尼堅信,這個小男孩心智有障礙,部分原因出自飲食,都怪他母親三天兩頭做法式料理。

    人們普遍認為大量食用奶油會導緻道德淪喪和心智混亂,于是,他從此嚴禁蘇菲用奶油做菜。

    隻是效果依然不如預期。

     到了十二歲,胡利安對繪畫藝術和委拉斯開茲的熱情消失了,帽子師傅心中竊喜,但沒過多久,他的希望再度落空。

    胡利安放棄了普拉多美術館的藝術夢,卻有了另一個更危險的嗜好。

    他發現了卡門街上的圖書館,每次到了父親允許他出門的時段,他一定往圖書館裡鑽,沉浸在浩瀚書海裡,盡情地閱讀小說、詩集和曆史。

    十三歲生日前夕,他宣稱将來要成為媲美英國大文豪史蒂文森的偉大作家。

    帽子師傅沒聽過這個外國作家,他沒好氣地潑了胡利安冷水,說他要是能當個石匠就謝天謝地了。

    到了這時候,帽子師傅已經非常确定,兒子是個無藥可救的大笨蛋! 安東尼·富爾杜尼經常失眠,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内心總是充滿憤怒和挫敗。

    他告訴自己,其實,他是打從心底就喜歡那個孩子。

    至于那個從一開始就背叛他的賤女人,雖然令人不屑,但他還是一直愛着她。

    他全心全意愛着這對母子,隻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愛他們,一種他自認很正确的方式。

    他祈求上帝指點迷津,教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家三口幸福地過日子,當然,如果能按照他的方式去進行更好。

    他懇求上帝傳遞訊息給他,即使給個暗示也好。

    萬能的上帝雖然智慧無限,但大概是痛苦的凡夫俗子問題太多,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帽子師傅始終沒得到上帝的響應或指示。

    當安東尼·富爾杜尼在床上咀嚼悔恨和懊惱時,蘇菲則在隔壁房裡抑郁消沉,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欺騙、抛棄和愧疚中擺蕩。

    她并不愛她嫁的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是他的附屬品,她帶着孩子遠走高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每次想起胡利安的生父,她總覺得好心酸,這麼多年來,她總算學會了憎恨這個人。

    在長久缺乏溝通之下,富爾杜尼夫婦開始惡言相向,辱罵和指責的怒吼充斥着整個家,尖銳的言語像刀刃一樣鋒利,能把擅闖禁地的人刮得滿身傷痕,通常,無辜的胡利安就是這個下場。

    後來,帽子師傅經常無端毆打妻子,他已經不記得為什麼要打她了,隻記得心中的怒火和羞辱。

    他發誓,絕不容許這種恥辱再次發生在他身上,必要的時候,他會不擇手段,即使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大概是上帝垂憐,安東尼偶爾會省悟:他應該做個好人,不需要像他父親那樣。

    但過不了多久就一切如舊,他的拳頭還是無情地落在蘇菲柔嫩的肌膚上,而且他漸漸覺得,如果自己不能像個丈夫那樣擁有她,那就以複仇者的姿态征服她。

    富爾杜尼夫婦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就這樣過了多年陰暗的歲月,内心和靈魂漠然沉寂。

    緘默多時之後,他們後來都忘了用來表達真實情感的字句,最終變成了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像這個大城市裡的許多家庭一樣。

     我回到書店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半。

    一進門,費爾明立刻對我抛了個嘲諷的眼神,他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擦拭着偉大的貝尼托先生那套巨著《民族轶事》。

     “我說這是誰啊?我們還以為您去探索新大陸了呢,達涅爾。

    ” “我在路上耽擱了一下。

    我爸爸呢?” “他一直等不到您回來,于是自己去送貨啦!他要我轉告您,他今天下午要去提雅納幫一個寡婦的私人藏書估價。

    我看啊,您父親是深藏不露,對女人挺有一手的。

    哦,他說您不必等他,時間到了就打烊。

    ” “他有沒有生氣?” 費爾明搖搖頭,然後輕巧地下了梯子。

     “他哪會生氣啊!您父親簡直是個聖人。

    更何況,他也很高興您終于交了女朋友。

    ” “啊,什麼?” 費爾明沖我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唇。

     “哎呀,臭小子,您真是悶葫蘆一個。

    喂,那個姑娘長得真标緻啊,走在路上會讓交通大亂哩!氣質真好,看得出來,念的一定是好學校,不過,從她的眼神看起來,可是非常嬌氣……唉,要不是我的一顆心已經給了貝爾納達,我就去追她了。

    哦!我都還沒告訴您那天喝下午茶的事情呢……迸出火花啦!簡直就像仲夏夜的一團火……” “費爾明!”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到底在說什麼?” “您的女朋友啊!” “可是我沒有女朋友啊,費爾明!” “好啦!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流行另一種說法,好像叫什麼‘寶貝’還是……” “費爾明,别鬧了!可不可以把話說清楚?” 費爾明一臉愕然地望着我,摩拳擦掌的樣子仿佛西西裡黑手黨。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

    今天下午,大概是一點或一點半的時候,來了個非常漂亮的小姐,說是要找您。

    您的父親和敝人都在,我向您保證,這位小姐絕對不是幽靈!不信的話,我連她身上的味道都可以描述給您聽。

    她散發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但又比薰衣草更甜一點,嗯……對了,就像剛出爐的奶油面包!” “那個奶油面包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這樣的,她在言語之間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說,禮拜五下午會在約定的地方等您,這個嘛,您自個兒心裡有數!我跟您父親還能怎麼想,當然是把您和她想成一對啰!” “啊,貝亞……”我喃喃說着。

     “呃!果然,真有其人……”費爾明興奮地大叫。

     “是的,不過,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

    ”我說道。

     “這種大美女,您還等什麼呀!” “她是托馬斯·阿吉拉爾的姐姐。

    ” “您那個發明家朋友啊?” 我點頭。

     “真是令人無法置信!說真的,她實在太漂亮了,我要是您啊,無論如何也要把她追到手。

    ” “貝亞已經有男朋友了,一個軍官上尉。

    ” 費爾明唉了一聲,随即惱火了起來。

     “哼!軍人,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些人都是不學無術的猴崽子。

    不過這樣也好,因為這麼一來,您大可以把他踢到一邊也不會覺得内疚。

    ” “您扯到哪兒去了,費爾明!貝亞打算等那個上尉一退伍就跟他結婚。

    ” “我是不知道您怎麼想,不過,依我看來,這個姑娘不會嫁給他的。

    ” “您懂什麼啊!” “哎,關于女人和世界大事,我懂得可比您多啦!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女人真正想要的,跟她腦子裡想的或嘴巴說的,剛好相反。

    所以您好好思考一下,事情并沒有這麼糟糕嘛!男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照着消化和生殖器官的反應去行動的。

    ” “費爾明,您就别再跟我長篇大論了吧,我已經明白您的意思了。

    如果還有什麼話要說,拜托,講重點就好。

    ” “好啦!總之一句話:這個姑娘,完全不像個溫柔賢妻。

    ” “哦,是嗎?那麼,您看她像是什麼樣的人呢?” 費爾明自信滿滿地向我走來。

    “她是熱情如火的那種。

    ”他說着說着,還故意挑起眉毛,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您要知道,我這麼說是一種贊美啊!” 費爾明一如往常,說得頭頭是道,我成了手下敗将,決定換個方式絕地大反攻。

     “談到熱情,您倒是聊聊貝爾納達吧,怎麼樣,那天到底是吻了,還是沒吻呢?” “您别損我啦,達涅爾!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專業的調情高手!隻有業餘小癟三才會玩接吻這種把戲。

    赢得女人的芳心要一步一步慢慢來,整個過程就是一門心理學。

    ” “換句話說,您被她拒絕了?” “世上有哪個女人會拒絕我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說法,打個比方好了:男人的性欲就像燈泡,開關一開,啪嚓一聲,立刻亮出火紅的燈光。

    關掉開關,馬上就可以冷卻下來。

    女人可不同了,她們的情欲有如科學的奧妙,就像熨鬥一樣,是漸漸熱起來的,您懂嗎?就像溫火慢炖一鍋肉!等她真的燒起來,誰也滅不了那把火,想想畢爾包鋼鐵廠裡的鍋爐,就像那樣啦!” 我想了想費爾明那套熱力學原理。

     “所以,您那天就跟貝爾納達做這些事情啊?”我問他,“讓熨鬥開始加溫?” 費爾明對我眨眨眼。

     “這個女人啊,簡直就是一座即将爆發的火山,個性熱情如火,心地卻像天使一樣善良!”說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實說,她讓我想起那個哈瓦那混血姑娘,真是熱情有勁兒!不過,我這個人其實很傳統,從來不占姑娘的便宜,頂多就是在她臉頰上親一下。

    我一點都不急啊,您知道嗎?讓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

    外面一堆沒見識的鄉下人以為摸摸女人屁股無所謂,其實這樣就已經把她們惹毛了。

    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

    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宮,虛情假意的魯莽男子是應付不來的。

    若想徹底擁有一個女人,您就要學着像她那樣去思考,因為,最重要的是擄獲她的芳心。

    至于那讓人神魂颠倒的誘人胴體,算是額外贈品。

    ” 聽完這一席話,我鄭重其事地為他鼓掌。

     “費爾明,您簡直就是個浪漫詩人啊!” “哦,不,我這套哲學是跟奧爾特加學來的,而且我是個實用主義者。

    詩雖然美,但是會騙人,我說的都是真話,就跟西紅柿面包一樣實在。

    有位大師是這麼說的:你自認是多情的劍俠唐璜,我看你卻是虛僞假面薄情郎。

    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的真愛。

    您看着好了,我一定會讓貝爾納達成為幸福的女人。

    ” 我笑着點頭,他的熱情似乎具有感染力。

     “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顧她啊,費爾明。

    貝爾納達心地太善良,已經被負心男人傷害太多次了。

    ” “您想我會不知道嗎?我早就看出來啦,她就跟戰後的寡婦一樣,死心塌地得很。

    您放心,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上,為了讓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馬都行。

    ” “一言為定?” 他像個勇敢的戰士,堅定地伸出手來。

    我立刻握住他的手。

     “我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這天下午,書店門可羅雀,隻來了幾個客人,都是好奇地晃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看生意這麼清淡,于是建議費爾明幹脆休假去吧。

     “您去找貝爾納達,帶她看場電影,或者手牽手去鬧區逛街也好,她會很高興的。

    ” 費爾明馬上接受了我的建議,随即興高采烈地跑到後面房間去打點門面。

    他在店裡随時備妥一套體面的衣服,還有各式各樣的古龍水,以及一盒發油,行頭之齊全,連女明星恐怕都要自歎不如。

    他從後面房間出來時,簡直就像是走出大銀幕的電影明星,隻是身子單薄了點。

    他穿着一套從我父親那兒接收的西裝,頭戴一頂毛料寬邊圓帽,尺寸稍嫌大了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在帽子裡面塞了報紙。

     “對了,費爾明,趁着您還沒出門,我想請您幫個忙。

    ” “那有什麼問題,您盡管吩咐,我一定照辦。

    ” “我請您幫忙的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千萬别跟我父親提起。

    ” “啊!臭小子,一定跟那個美女有關吧?” “才不是!事關調查高度機密,您最拿手的。

    ” “這樣啊!追女朋友這種事,我也很拿手呢!我會這麼說是要讓您知道,您如果需要追女朋友的技巧,來找我就對了。

    您大可放心,我跟醫生一樣,一定保密到家。

    不必扭扭捏捏,盡管來找我就是了。

    ” “好啦,我會放在心上的。

    現在來談正事:我想請您去查清楚,在拉耶塔納街的郵政總局裡,2321号信箱的使用者是什麼人。

    還有,如果可以的話,也請您查查,都是誰去拿信的。

    您覺得能查出來嗎?” 費爾明扯下襪子,用圓珠筆把号碼寫在腳踝上。

     “小事一樁。

    政府單位的資料,沒有我查不出來的。

    給我幾天時間,到時候我給您一份完整的報告。

    ” “這件事,一個字都别跟我父親提起啊,好嗎?” “放心!别忘了,我跟埃及獅身人面金字塔一樣,嘴巴緊得很!” “實在太謝謝您了!好啦,您快去吧,祝您玩得愉快!” 我舉手敬禮向他道别,看着英俊潇灑的他像隻驕傲的公雞似的走掉了。

    費爾明走後,大概不到五分鐘,店門上方的鈴铛響了,我正在查看賬簿和訂單,一聽到聲響,立刻擡起頭來。

    走進店裡的是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帽子壓得低低的,嘴上留着一道細細的胡子,一雙藍眼呆滞無神,一臉推銷員式的笑容,既虛僞又做作。

    可惜費爾明不在,每次有人來書店推銷樟腦丸或其他雜貨的時候,他三兩下就能把對方打發走。

    那個人咧着一張油嘴直對着我笑,随手拿起門口書架上一本尚待分類、标價的書,臉上一副很不屑的樣子。

    我暗想着:你休想賣我任何東西,連“午安”都别想賣給我了。

     “字好多啊!”他說道。

     “嗯,書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

    先生,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嗎?” 那個人把書放回架上,表情冷淡地響應我的問題:“要我說,看書是那些閑着沒事幹的人才會做的事,例如女人就是。

    平常要幹活的人,哪來閑工夫看故事?日子可不是那麼好過的,您不覺得嗎?” “這是一種意見罷了。

    您有什麼特别想找的書嗎?” “這不隻是意見,而是事實。

    這個國家不就是這樣嗎?大家都不想努力工作,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人,您不覺得嗎?” “我不知道,先生。

    大概是吧!您也看到了,我們這裡隻是賣書的地方!” 那個人走近櫃台邊,眼神不斷在書店内飄移着,湊巧落在我臉上,我和他定定相望了半晌。

    不管是長相或作風,這個人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隻是,我始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

    他那個樣子,根本就是撲克牌上印的那幾張臉,又像是從幾百年前的古籍裡走出來的老古闆。

    他的外表死氣沉沉,卻兼具熾熱如烈焰的特質,仿佛穿着一套被詛咒的西裝去參加周日彌撒。

     “請問,有什麼能您效勞?” “我才是來這裡為您服務的人。

    您是這個地方的老闆嗎?” “不是,老闆是我父親。

    ” “貴姓大名?” “您是指我還是我父親?” 那個人對我露出了輕蔑嘲弄的笑容。

    盡管傻笑吧,我心想。

     “我看到招牌上寫着森貝雷父子,指的就是兩位吧?” “您的觀察力真是敏銳。

    請問,您到小店來有什麼事嗎?還是,您想找什麼書?” “我來這裡,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想讓您知道,我已經注意到了,兩位和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戀和犯罪的流浪漢。

    ” 我驚訝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 那個人狠狠地注視着我。

     “我指的是娘娘腔和小偷。

    這下您該不會不懂我在說什麼了吧!”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您在說些什麼,也沒興趣知道。

    ” 他點點頭,面露猙獰,非常憤怒。

     “到時候可别怪我不客氣。

    您應該很清楚費德裡科·佛拉比亞最近的不法行徑……” “費德裡科先生是我們這兒的鐘表匠,也是鄰裡都稱贊的好人,我不相信他會有什麼不法行為。

    ”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

    我非常清楚,這個同性戀經常光臨這家書店,我猜大概都是來買言情小說和色情圖片吧!” “請問,這跟您有什麼關系?” 這時候,他掏出皮夾,打開來攤在櫃台上。

    那張肮髒的警察證件上,貼着一張年輕的大頭照,姓名字段上寫着——刑事組組長:弗朗西斯科·哈維爾·傅梅洛。

     “小鬼,跟我講話客氣點!不然,我随便弄個販賣共産思想書籍的罪名,就夠你父子倆吃不完兜着走了,懂嗎?” 我很想反駁他,隻是話到了嘴邊,卻像結凍了似的,卡住了。

     “還有,那個同性戀不是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那家夥遲早會進警察局吃點苦頭,就跟他那些不男不女的同黨一樣,我相信他受了教訓就會學乖了。

    讓我比較煩心的,倒是我收到的一份報告上面寫着,這家書店聘用了一個竊賊,一個令人唾棄的敗類……” “我不懂您在說什麼,警察先生。

    ” 傅梅洛竊笑了幾聲,那副邪惡、讨厭的德行,和黑幫沒兩樣。

     “天知道這家夥現在用什麼化名。

    多年前,他借用曼波舞王維佛瑞多·卡瑪谷伊這個名字,自稱是巫術專家以及國王的舞蹈老師,還說自己是女間諜瑪塔·哈莉的情人。

    他還用過駐外大使、藝術家和鬥牛士的名字,多得數不清了。

    ” “很抱歉,我實在幫不上忙,因為我不認識半個叫作維佛瑞多·卡瑪谷伊的人。

    ” “您當然不認識了,可是,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對不對?” “不知道。

    ” 傅梅洛再次冷笑了幾聲。

    他那強悍而做作的笑容,已經透露出内心的憤怒情緒。

     “我看您就是喜歡把事情複雜化,是嗎?我到這裡來,完全是好意來讓您知道,跟不法之徒牽扯在一起,後果恐怕會不堪設想。

    沒想到,您倒是把我當騙子了。

    ”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非常感謝您的到訪和提醒,但是我向您保證,真的沒有……” “少跟我廢話!真他媽的把我惹火了,我先把您揍一頓,再抓去關起來,懂嗎?不過,我今兒個心情好,先給您一個口頭警告就算了。

    您應該知道如何選擇朋友吧!如果喜歡跟人妖和小偷為伍,那您大概跟這兩種人是同類!碰到我這個人,事情必須黑白分明,如果不是站在我這邊,就是在跟我作對。

    這就是現實人生,懂嗎?” 我默不作聲。

    傅梅洛點點頭,冷笑了幾聲。

     “很好,森貝雷,您自己看着辦,咱們一開始就把氣氛搞僵了。

    您如果要自找麻煩,很快就會惹禍上身。

    現實人生可不比小說情節,您知道嗎?在現實生活中,必須選邊站才行。

    顯然您已經做了選擇,而且還愚蠢地挑了輸家!” “拜托,請您馬上離開!” 他咧着嘴,一臉神秘的冷笑,走到門邊。

     “我們還會再見的。

    告訴您的朋友,傅梅洛警探已經盯上他了,請代我問候他啊!” 這個不速之客意外的來訪和他那令人厭惡的言語始終在我腦海萦繞不去,這一下午的心情都被他搞砸了。

    我心神不甯,在櫃台邊踱步了十五分鐘,胃痛得打結,于是我決定提早關店,出門去散步。

    我在街上随意逛着,腦中卻一再浮現那個邪惡壞蛋的謾罵和恐吓。

    我在反複自問,到底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和費爾明?但想了又想,我總覺得,傅梅洛的動機純粹是想挑起我們的憂慮、恐懼和慌亂。

    我決定不跟他玩這場遊戲。

    隻是,他對于費爾明過去的那段談話,卻讓我很不安。

    但我随即又為自己感到汗顔,因為我居然把那個流氓警察的話當真了。

    在街上來回逛了好幾趟,我終于打定主意,就把這件事藏在記憶深處,從此不再想起。

    回家路上經過社區的鐘表行,費德裡科先生站在櫃台後方對我揮手,招呼我進去坐坐。

    這個鐘表匠為人親切,總是笑臉迎人,一向把大家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不管有什麼問題找他,他總是能冷靜地找出解決辦法。

    一想到他已經被列入傅梅洛的黑名單,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我很猶豫,不知是否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畢竟涉及他的私生活,我無權幹預……我越想越迷惘,一臉苦笑走進鐘表店。

     “你好啊!達涅爾,咦,怎麼臉色那麼難看啊?” “今天諸事不順。

    ”我說,“您怎麼樣,還好吧,費德裡科先生?” “還可以啦!現在的鐘表制造技術不比從前啰!所以,找我修理鐘表的人也多了。

    再這樣下去,我得找個助手來幫忙才行。

    你那個發明家朋友有興趣嗎?他雙手靈巧,一定很适合。

    ” 我不敢想象,如果托馬斯·阿吉拉爾真的接受了“變裝皇後”費德裡科先生提供的工作,他那望子成龍的父親會有多麼激烈的反應! “嗯,我會跟他說的。

    ” “對了,達涅爾,你父親兩個禮拜前拿了個鬧鐘來修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把鬧鐘弄壞的,總之,買個新的比較劃算。

    ” 我記得好幾次,夏夜炎熱難眠,父親會到陽台上去睡。

     “他不小心把鬧鐘摔到樓下了。

    ”我說。

     “我想也是。

    你問他該怎麼辦。

    我這裡有雷迪安牌的鬧鐘,可以便宜賣他。

    我看你幹脆先拿一個回去讓他試用吧,喜歡的話再過來找我付錢。

    如果不喜歡,你改天拿來還我。

    ” “實在太謝謝你了,費德裡科先生!” 他立刻動手把鬧鐘包起來。

     “這可是高科技呢!”他神情愉悅地說,“對了,我非常喜歡幾天前費爾明幫我挑的那本書,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

    這個費爾明,選書的眼光真是沒話說。

    ” 我頻頻點頭。

     “對啊!他真的很棒。

    ” “我發現他從來不戴表呢!你回去告訴他,請他改天過來一趟,我送他一塊表。

    ” “我會告訴他的,謝謝您,費德裡科先生!” 費德裡科将鬧鐘交給我之後,仔細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後皺起眉頭。

     “達涅爾,你真的沒事吧?” 我笑着點點頭。

     “我真的沒事,費德裡科先生。

    您好好保重啊!” “你也是,達涅爾。

    ” 回到家後,我發現父親倒在客廳沙發上睡着了,胸前還放着報紙。

    我把鬧鐘放在桌上,留張紙條告訴他:這是費德裡科先生要我拿回來的,他讓你把舊的丢掉。

    接着,我蹑手蹑腳地溜進房間。

    我沒開燈,徑往床上一癱,不由想起那個警官,還有費爾明和鐘表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醒來時已經是淩晨兩點。

    我在走道上探頭一望,父親已經拿着新鬧鐘回房去睡了。

    家裡漆黑一片,而這個世界似乎比前一天更黑暗、更邪惡了。

    我終于了解,其實自己本來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傅梅洛警官這個人,如今卻仿佛有千百個傅梅洛警官在糾纏着我。

    我走進廚房喝了杯冰牛奶,默默在心裡自問,住在小旅館裡的費爾明,一切可好? 走回房間後,我努力想抹滅那個警察在我腦海中烙下的影像,努力想再入睡,但我很明白,恐怕是不可能了。

    我起身開燈,從口袋裡拿出早上從奧蘿拉女士那兒偷來的那封寄給卡拉斯的信,打算仔細拜讀一番。

    我把信封放在書桌上。

    那是個羊皮紙似的信封,四周已經泛黃,觸感好像黏土。

    郵戳有點模糊了,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

    封口的封臘已經脫落,八成是奧蘿拉女士的傑作。

    封口上有一小片紅色色塊,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紅,上面還寫了寄件人的地址: 佩内洛佩·阿爾達亞 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号,巴塞羅那 我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一張赭紅色信紙整齊對折着。

    信件是用藍色的墨水筆寫的,開頭的字迹略顯淩亂,但越寫越端正。

    這一張信紙,盡是如煙往事。

    我把它攤在桌上,屏息細讀。

     親愛的胡利安: 今天早上,我才聽豪爾赫說,你已經離開巴塞羅那,踏上了你的尋夢之旅。

    我一直很害怕你那些夢想遲早會把你從我手中奪走。

    我真希望能見你最後一面,讓我好好凝視你的雙眼,讓我把這封信裡說不完的話都告訴你。

    我們的計劃完全走樣了。

    我太清楚你的個性,所以我知道你不會寫信給我,也不會讓我知道你的地址,因為,你想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沒有出現在我們相約的地方。

    你相信我嗎?是我沒有勇氣!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當你獨自坐在那班車上,一定認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

    我多次試圖想透過米蓋爾聯絡你,無奈他總是漠然地告訴我,你已經不想知道關于我的任何事情。

    胡利安,他們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他們究竟在你面前說了我什麼?你為什麼要相信他們? 如今,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你。

    我失去了一切。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讓你就這樣永遠離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恨你,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你,你永遠不會像我愛你那樣來愛我。

    我要讓你知道,我對你一見鐘情,愛意從未間斷,此時此刻,我對你的深愛更甚以往,即使你毫不在乎。

     我瞞着所有的人,偷偷寫了這封信給你。

    豪爾赫發了毒誓,隻要再看到你,他一定會殺了你。

    我已經被監禁了,别說走出家門,連向窗外探身都不允許。

    我想,他們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有個可靠的密友答應會幫我把這封信寄給你。

    我不便提起他的名字,免得他無端受牽連。

    我也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的手上,假如你真的收到,而且決定要回信給我,聰明的你一定會想到好辦法的。

    我寫信的同時,還想象着你坐在火車上,心懷夢想和背叛的傷痕,躲開了我們所有人,也逃避了你自己。

    胡利安,紙短情長,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就是不能告訴你。

    那些事情,我們以前一直被蒙在鼓裡,我想,你還是永遠别知道的好。

     我隻有一個願望,胡利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夢想都能成真,或許你會漸漸把我遺忘,但我依舊期望着,總有一天,你終究會知道,我是如此深愛着你! 永遠愛你的佩内洛佩 17 那一晚,我拿着佩内洛佩·阿爾達亞那封信,一讀再讀,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讀了信之後,不速之客傅梅洛警官留下的晦氣,一下子就被我抛到腦後。

    我整晚沒睡,全神貫注地讀着那封信,思索信中傳達的訊息。

    天色蒙蒙亮時,我決定出門一趟。

    我悄悄穿好衣服,在玄關的櫃子上給父親留了張紙條,告訴他我有事必須出去一趟,早上九點半就會回到書店。

     一走出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依然沉睡在微光中的街道,在光影交錯的灰藍氛圍中,地上偶有昨夜雨後的積水。

    我連忙将外套紐扣全都扣上,領子拉得高高的,不疾不徐向加泰羅尼亞廣場走去。

    地鐵站的樓梯口,暖乎乎的熱氣緩緩溢出。

    我在加泰羅尼亞鐵路局的售票口,買了一張到迪比達波的三等座火車票。

    車廂裡坐滿了正要上班的公務員、女傭和工人,工人帶着用報紙包好的三明治,有磚頭那麼大。

    我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頭靠着車窗,一路閉目養神。

    在迪比達波下車之後,我站在街上,忽然覺得眼前所見仿佛是另一個巴塞羅那。

    天色漸漸亮了,雲朵出現了紫色鑲邊,映照着大道上氣派的豪宅大院。

    一輛藍色有軌電車在朦胧晨霧中緩緩駛過,我跟在後面跑了一段,然後,在司機嚴峻的目光之下,終于踩上了電車的台階。

    木制的車廂裡,沒什麼乘客,隻有兩個修士和一名膚色黝黑、神色哀傷的婦人,在搖搖晃晃的車廂打着瞌睡。

     “我到前面三十二号那裡就下車。

    ”我努力展現最可愛的笑容,客氣地對司機解釋。

     “您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一樣!”他表情漠然地駁斥我,“上了車,就是耶稣基督的門徒都得付錢!要麼付錢,要麼走路,忠告不要錢。

    ” 那兩個腳穿涼鞋、身披咖啡色道袍的聖方濟修士,頻頻點頭稱是,還把手上的粉紅色車票亮給我看。

     “既然這樣,那我就下車好了。

    ”我說,“因為我身上沒帶零錢。

    ” “您請便!不過,請您到下一站停車的時候再下去吧,我可不想處理意外事故。

    ” 電車爬坡的速度幾乎和步行差不多,車子在樹蔭中穿梭,從車窗望出去,一幢幢城堡般的豪宅從眼前掠過,我想象着豪宅内的情景,雕像、噴泉、馬廄、小教堂……大概樣樣都不缺吧。

    我從靠車門那一側探頭張望街景,忽然在樹叢中瞥見白衣修士塔。

    接近拉蒙麥卡雅街轉角時,電車漸漸停了下來。

    司機拉了一下車上的鈴铛,嚴厲地瞪着我。

     “快點!小子,可以下車了,三十二号就在前面。

    ” 我趕緊跳下車,看着藍色電車搖搖晃晃地消失在晨霧中。

    阿爾達亞家族的大宅院就在對街,鐵欄杆上爬滿常春藤,落葉掉了滿地。

    一扇小門隐匿在欄杆裡,鎖得很牢靠。

    門上攀爬着黑色蛇形似的鐵藝,正好是“32”這個數字。

    我試圖打望裡面,可惜一片漆黑。

    門上的鑰匙孔已經布滿一層深紅色鐵鏽。

    我跪了下來,希望能一探豪宅庭院究竟是何景緻,卻隻看到一片雜草,草叢旁有個東西,我想大概是噴泉,但又像是一座舉手指天的雕像。

    過了半晌,我終于明白了,原來那是一座石雕,雕的是一隻手,噴泉旁還散布着其他雕塑,可惜我實在看不出樣子。

    更裡面的大理石階梯在灌木叢中隐約可見。

    阿爾達亞家族的财富和榮景已經沒落多時,此地根本就是座廢墟。

     我往回走到轉角,從建築物南側往内看。

    這裡可以清楚看到豪宅内的幾座尖塔。

    這時候,我發現有個人影閃過,仔細一看,原來是個身穿藍色睡袍的瘦削男子,揮舞着大掃把,努力掃着人行道上的落葉。

    他一臉疑慮地盯着我看,我猜他大概是附近某一棟豪宅的門房。

    我勉力擠出在書店訓練出來的商業式笑容。

     “您早啊!”我非常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您知不知道,阿爾達亞家族這棟房子是不是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他睜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我在講天方夜譚。

    這個身材瘦小的男人,手摸着下巴,他的手指有點焦黃,八成是廉價的塞塔牌香煙熏出來的。

    我真後悔身上沒帶煙盒,否則就可以用香煙跟他套近乎了。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了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派上用場。

     “這地方,至少有二十或二十五年沒人住了吧!”那個門房說話的語氣平淡而微弱,好像剛挨了一頓毒打。

     “您在這裡很久了嗎?” 瘦小男子點點頭。

    “打從一九二〇年開始,我就在這裡替密拉貝爾家當夥計了。

    ” “您知道阿爾達亞這一家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個嘛,您大概也知道吧,在共和國年代,這個家族幾乎破産了!”他說,“罪有應得……我知道得不多,都是從密拉貝爾夫婦那兒聽來的,他們兩家人以前往來很密切。

    我記得,他們家的大兒子豪爾赫後來遠走國外,去了阿根廷,好像開了間工廠。

    有錢人哪!想去哪裡都行。

    對了,您身上有煙嗎?” “很抱歉!我沒帶煙,不過,我這裡有瑞士糖,這種糖果的尼古丁含量據說和基督山牌的雪茄一樣多,同時又富含維生素……” 門房不情不願地皺起眉頭,不過還是勉強接受了。

    我把檸檬口味的瑞士糖遞給他,這是費爾明好久以前給我的糖果,剛剛才在口袋裡找到的。

    我肯定它還沒發黴。

     “挺好吃的!”門房老先生說道,嘴巴裡含着糖果,嚼得津津有味。

     “您正咀嚼着本國糖果制造業的驕傲!佛朗哥大元帥都是手抓着一大把吃個不停,像在啃焦糖杏仁果一樣。

    對了,您有沒有聽說過阿爾達亞家族的女兒佩内洛佩?” 門房老先生拄着大掃把苦思,模樣就像羅丹的雕塑名作《沉思者》。

     “我看您大概是搞錯了吧?阿爾達亞家并沒有女兒啊!他家隻有兒子。

    ” “您确定?據我了解,一九一九年左右,這棟房子裡住了個名叫佩内洛佩·阿爾達亞的年輕女孩,應該就是豪爾赫的妹妹吧?” “可能吧?我剛剛也跟您說了,我是一九二〇年才到這裡來工作的。

    ” “這個别墅現在的主人是誰啊?” “據我所知,這房子還在找買主呢,不過,聽說他們也考慮把房子拆了用這塊地蓋學校。

    說實在的,能這樣做是最好不過了。

    把它夷為平地,一塊磚都别留下來。

    ” “您為什麼這麼說呢?” 門房老先生神秘兮兮地看着我。

    接着,他咧着嘴笑,我這才發現,他的上排牙齒起碼已經掉了四顆。

     “阿爾達亞這家人哪!全都陰陽怪氣的,您懂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這話怎麼說呢?” “您知道,外面傳言很多啦,我這個人呢,對于那些胡亂編造的故事,可不會随便就相信,可是啊,聽說已經不止一個人在裡面踩到不幹不淨的東西啦!” “您是說這棟房子鬧鬼?”我很想笑,但努力忍住了。

     “您盡管笑吧!可是,我告訴您,既然有風聲的話,可見……” “您看見過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見是沒看過,不過,我真的聽到過怪聲!” “什麼樣的怪聲?” “事情是這樣的,很多年前,有一天晚上,我陪華内特少爺進去過,是他堅持要我陪他去的,您知道嗎?我自己是一點都不想踏進那個地方……結果,就像我剛才跟您說的,我聽見了怪聲。

    嗯……聽起來像是哭聲。

    ” 門房老先生當場模仿起那個怪聲。

    在我聽來,根本就像重感冒的人在哼小調。

     “說不定隻是一陣風吹過吧?”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也有可能!不過,我老實告訴您,我聽了那聲音,當場覺得毛骨悚然!哎,您還有沒有糖果?可以再給我一顆嗎?” “您嘗嘗這喉糖吧!吃了甜食以後,應該要潤一下喉。

    ” “好吧!”門房老先生立刻伸出手來。

     我幹脆把整盒都給他。

    他滔滔不絕講了大半天阿爾達亞家族的傳奇故事,早就口幹舌燥,濃郁的洋甘草味似乎對他很有幫助。

     “我跟您講一件事,咱們倆知道就好。

    有一次呢,華内特少爺,對了,他是密拉貝爾家的兒子,塊頭大概是您的兩倍,順帶一提,他現在是國家籃球代表隊隊員……少爺有幾個朋友,對阿爾達亞家族這棟房子的靈異怪事略有耳聞,于是纏着少爺帶他們進去瞧瞧。

    接着,我家少爺就來纏我啦!說什麼都要我陪他一起去,唉,别看他塊頭那麼大,光會說大話,膽子小得很!您知道,嬌生慣養的小孩就是這樣,為了在女朋友面前吹噓,他偏要晚上去,結果進去不久就吓得尿褲子。

    您現在看到的是房子在白天的樣子,到了晚上,這地方完全換了個樣!少爺執意要上二樓,我就堅持不進去,唉!您要知道,當時這房子起碼閑置了十年,就這麼闖進去搞不好會犯法。

    少爺說這房子不平靜……他說好像聽到有個房間傳出聲響,房門卻鎖起來了,怎麼都打不開。

    怎麼樣,您聽了有何感想啊?” “我想,那大概也是風吹的聲音吧?” “那我再告訴您一件事吧!”門房老先生壓低了音量,“有一次,我在廣播裡聽到,這個世界,到處都有神秘異象啊!您看看,大家都說真正的聖毯已經找到了,就在薩爾達尼奧拉的中心。

    為了不讓穆斯林人找到,它被縫在了一塊電影幕布上。

    因為穆斯林會借此宣稱耶稣基督是黑人。

    這下您又該怎麼說呢?” “我無話可說。

    ” “我不是說了嗎,很多的神秘異象!這個大宅院,一定要夷為平地才行。

    ” 我向門房先生道了謝,沿着大道往回程方向走到了廣場,我擡頭一望,看見在雲層中漸漸蘇醒的迪比達波山。

    我突然很想搭纜車上山,看看山上曆史悠久的遊樂園,裡面有我想念的旋轉木馬和機器人。

    可惜我已經答應了父親,一定要準時回書店上班才行。

    走回地鐵站途中,我想象着胡利安·卡拉斯也曾經走在這條人行道上,凝望着那排樣貌如昔的宏偉建築,還有氣派的大理石階梯、花園裡的雕塑……或許,他也在這裡等待藍色電車載他攀上山頭。

    走到大道盡頭時,我掏出佩内洛佩一臉燦笑站在花園中的照片。

    她清澈的眼眸裡,全是對未來滿心的期待——“愛你的佩内洛佩”。

     我想象着在我這個年紀的胡利安,雙手捧着那張照片,說不定就在同樣的樹蔭之下……可以想見,滿面笑容的他,自信地展望着美好未來,如此寬闊、光明,就像這條壯觀的大道。

    霎時,我心想,那屋子裡并沒有鬼魂流連,隻有失落的回憶駐足在此。

    眼前這和煦的晨光,轉瞬即逝,隻存在于我注視着的一秒又一秒中…… 18 到家之後,我發現父親和費爾明已經開了書店店門。

    我想上樓随便吃點東西。

    父親在餐桌上留了吐司、果醬和一壺咖啡。

    我在十分鐘内解決了早餐,然後趕緊下樓,悄悄從靠一樓大廳的書店後門進去,直接來到我的置物櫃前。

    我套上工作時必穿的圍裙,免得衣服被箱子和書架上的灰塵弄髒了。

    置物櫃最隐秘的角落有個保存多年的黃銅盒子,至今仍有餅幹的味道。

    我在餅幹盒裡收藏了各式各樣的小東西,沒什麼用途,但又舍不得丢,像是無法修好的手表和鋼筆、老舊的銅闆、迷你玩偶、彈珠、我在迷宮花園撿回來的子彈彈殼,以及二十世紀初的巴塞羅那老明信片。

    在那一堆雜亂的小東西上面,伊薩克·蒙佛特的女兒努麗亞的地址,是我回遺忘書之墓把《風之影》藏起來的那天他交給我的。

    我站在一排排書架和箱子堆裡,靠着一點昏黃迷蒙的光線,把地址仔細看了一遍。

    接着,我把餅幹盒蓋上,把寫了地址的舊報紙塞進了皮夾,悄悄走進書店,準備将我的心力貢獻給這個天天一成不變的工作。

     “兩位早啊!”我問候他們。

     費爾明正忙着為好幾箱書籍分類,剛到的新貨,是一個住在薩拉曼加的收藏家寄來的,我父親檢視之後,正苦思冥想裝着德語版路德教僞書的箱子上寫着高級香腸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感謝上帝給予我們這更加美好的下午!”費爾明怪腔怪調地唱着,暗示着我和貝亞的約會。

     我根本不想理他,決定開始每月一次的對賬工作,以及核對各種收據和貨品收發單據。

    在我們單調的工作環境裡,唯一的調劑就是廣播,此刻收音機正播放流行歌手安東尼奧·馬欽的精選歌曲。

    對我父親來說,加勒比海風格的輕快音樂隻會讓他渾身不自在,不過他還是硬着頭皮聽了,因為這種音樂能讓費爾明回憶起他最思念的古巴。

    同樣的情景每周都會上演:我父親關起耳朵,練就一身充耳不聞的功夫,費爾明則是跟着旋律盡情地扭動身子,播廣告的時候,他就趁機大談當年在哈瓦那的曆險奇遇。

    書店店門敞開着,一陣陣新鮮面包和熱咖啡的香味飄了進來,讓人聞了就快活。

    不久,我們樓上的鄰居麥瑟迪塔絲從市場買菜回來了,她在書店櫥窗前停下腳步,探頭進來望了又望。

     “早啊,森貝雷先生!”她的語調輕快悠揚,好像在唱小曲。

     我父親對她笑了笑,臉都紅了。

    我總覺得,其實他對麥瑟迪塔絲很有好感,隻是礙于他個人的道德約束,隻好默默把情意藏在心裡。

    費爾明偷偷用眼角餘光瞄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屁股繼續不停地搖啊晃的,仿佛進來的是個吉蔔賽人。

    麥瑟迪塔絲打開其中一包紙袋,送了我們三個鮮豔欲滴的蘋果。

    我想,她大概還想着到書店來上班吧,每次看到外來入侵者費爾明,她一向毫不避諱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蘋果又大又漂亮!我一看到就心想:這麼好的東西,最适合送給森貝雷先生了!”她嬌嗔着,“我知道,像您這樣的知識分子都喜歡吃蘋果,就像那個艾薩克·貝拉。

    ” “是艾薩克·牛頓,小傻瓜!”費爾明熱心地糾正她。

     麥瑟迪塔絲怒視着他,仿佛看到仇人一樣。

     “好,您最聰明了!真是好心沒好報,别忘了,這三個蘋果,有一個還是給您的啊!我看,就是送您一個爛葡萄柚都嫌浪費。

    ” “這位小姐,感謝您的好意,隻是,您那嬌嫩玉手摸過的禁果,隻怕我吃了會起疹子……” “拜托!費爾明……”我父親出面制止他。

     “是,遵命,森貝雷先生!”費爾明乖乖閉上了嘴巴。

     就在麥瑟迪塔絲氣呼呼地數落費爾明的同時,外面傳來人群騷動的嘈雜聲。

    我們四個人不發一語地等着,期望能聽出一點動靜。

    街上鬧哄哄的,不時還傳來怒罵。

    麥瑟迪塔絲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門口去探究竟,接着,附近幾個商家老闆慌慌張張地走過我們店門口,個個都是一副飽受驚吓的模樣。

    沒多久,老鄰居兼發言人安納克萊托·奧爾莫先生就來了。

    安納克萊托是退休的高中教師,擁有西班牙文學學位,精通各種人文知識,他和七隻貓住在二号二樓的公寓。

    從教職退休後,他偶爾利用閑暇替知名的大出版社寫封底文案,鄰裡間謠傳,聽說他曾以“魯道夫·皮東”為筆名,撰寫情色小說。

    私底下的安納克萊托先生是個和藹可親、個性溫和的大好人,不過,在衆人面前,他覺得自己必須扮演好儒雅學者的角色,說話老是喜歡引經據典,所以大家幫他取了個“老學究”的綽号。

     那天早上,安納克萊托老師滿臉通紅、神情哀傷地來到書店,拄着象牙拐杖的雙手不停顫抖。

    我們四個人心生好奇,不約而同盯着他看。

     “安納克萊托先生,發生什麼事啦?”我父親問他。

     “佛朗哥死了!一定是這樣……”費爾明妄下結論。

     “閉嘴!混蛋……”麥瑟迪塔絲打斷他的話,“讓博士先生說話!” 安納克萊托先生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挺直身子,以他慣有的威嚴,娓娓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親愛的朋友們,生命就如一場悲劇,即使尊貴如上帝,也難免要嘗嘗這苦不堪言的滋味。

    昨晚淩晨時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城市正在熟睡中,沒想到,費德裡科·佛拉比亞·布哈德斯先生,我們這位一向熱心公益、待人親切的好鄰居,也就是與您的書店僅隔三戶之外的鐘表行老闆,被警方逮捕了。

    ” 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哎喲!耶稣、聖母瑪利亞……老天啊!”麥瑟迪塔絲在一旁叨念了起來。

     費爾明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看來,那個警察流氓頭子還活得好好的。

     安納克萊托先生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根據親近市警局高層的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執行逮捕行動的是兩位曾獲頒勳章的刑警隊警官,昨晚午夜過後,他們突然出現在艾斯古德耶爾街附近的小酒吧裡,把一身妖豔女裝打扮、在舞台上又唱又扭的費德裡科先生抓走了,據說,當時台下的觀衆大多是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

    這群被上帝遺忘的可憐孩子,昨天下午才脫離了教會的庇護,晚上就到聲色場所上台脫褲子縱情狂舞,那話兒硬邦邦地挺着,口水流個不停。

    ” 麥瑟迪塔絲猛在胸前畫十字,對那種放蕩行為完全無法苟同。

     “有些無辜孩子的母親接到警察局通知之後,立刻對外公布了這個醜聞。

    唯恐天下不亂的嗜血媒體,馬上就聞到了那股腥味,再加上警方公關幫了大忙,兩位警官到場抓人不到四十分鐘,《真相日報》的記者奇戈·卡拉布也到了現場,打算趕在截稿前替讀者準備一道夠味的麻辣大雜燴,不消說,内容當然是極盡低俗、聳動,标題還做得很大……” “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我父親說,“我一直以為費德裡科先生受過教訓之後,應該學乖了才對。

    ” 安納克萊托先生嚴肅地點點頭。

     “是啊!不過,您也别忘了,俗語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更凄慘的還在後頭。

    ” “既然這樣,那就請您長話短說,别兜圈子了。

    您一直在那兒咬文嚼字,我聽了都快咬到自己的舌頭啦!” “别理他,我就喜歡聽您這樣說話,好像在播新聞一樣!博士先生……”麥瑟迪塔絲說。

     “謝謝你,孩子,不過,我隻是一個平凡的老師而已。

    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就不拐彎抹角,不再贅言了。

    事實上,這位鐘表行老闆曾有幾次在類似情況下被捕,也就是說,在市警局的檔案資料中,他已經有前科了。

    ” “市警局那些家夥,根本就是戴着勳章的敗類。

    ”費爾明憤憤不平地插上一句。

     “我對政治沒研究,不過,我可以告訴您的是,可憐的費德裡科先生被拖下舞台,兩位警官用酒瓶毒打了他一頓,把他帶回拉耶塔納街的市警局偵訊。

    他們或許開玩笑羞辱他,還賞了他幾個耳光吧,但最凄慘的還是昨天晚上被傅梅洛警官毒打的那一頓。

    ” “傅梅洛……”費爾明低聲念着,光是提到這個名字,就能讓他吓得發抖。

     “沒錯,就是傅梅洛,這個治安大功臣,前陣子才成功破獲了維嘉坦街的非法賭場案,昨晚他接到一通心急如焚的母親打來的報警電話,那群逃學的教會學校男學生裡面,帶頭的就是她兒子佩佩特·瓜迪奧拉。

    接獲報案時,這位知名的警官大人才剛吃過晚飯,還灌了十二杯雙份白蘭地,但他決定親自出馬辦案。

    一到現場,看到火辣豔舞,傅梅洛随即指示辦案的警官,這個‘爛騷貨’需要好好教訓一頓——雖然在場有位小姐,但别怪我用這麼粗俗的字眼啊,實在是非得這麼說才精準——于是,我們這位依然是王老五的鐘表行老闆費德裡科先生,雖然個性天真善良,隻是碰巧和那群青少年在酒吧同時出現,但警方不管這麼多,還是把他關進地牢,和一群罪犯共處了一晚上。

    各位大概都聽說過那個地牢,衛生條件極其惡劣,唉!一個尋常老百姓,隻是出去玩樂一下,竟然會落到锒铛入獄!” 說到這裡,安納克萊托先生神情憂傷,大緻描述了受害者的狀況,畢竟,費德裡科也是我們大夥兒的老朋友了。

     “各位都很清楚,費德裡科先生性格溫順,慈悲善良。

    如果有隻蒼蠅飛進了鐘表行,他不會打死它,而是打開門窗,讓同樣是上帝子民的小昆蟲回到大自然。

    據我所知,費德裡科是個信仰虔誠的人,熱心參與教會活動,隻是,他也免不了有些惡習,就在那麼寥寥可數的情況下,惡習征服了他的善念,于是,他就男扮女裝出去找樂子。

    但是,他修理手表和縫紉機的手藝無人能及,而且他對街坊每個人都是那麼和藹親切,不隻對熟識的老朋友如此,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他有變裝癖、喜歡去聲色場所的人,他也是很客氣的。

    ” “聽您這樣的語氣,好像他已經死了一樣!”費爾明嘟囔着,臉色很沮喪。

     “死倒是沒死,多虧上帝保佑!” 我松了一口氣。

    費德裡科家裡還有八十多歲的高齡老母,左鄰右舍都叫她佩碧塔,老太太已經完全失聰,大家說她放屁的聲音非常響,都能把陽台上的麻雀吓跑。

     “佩碧塔老太太當然不知道。

    ”老學究繼續說,“她的寶貝兒子費德裡科,其實整晚都關在污穢不堪的地牢,牢裡那群邪惡的壞蛋,先是把他當妓女一樣猥亵、嘲弄,玩膩了他那幹癟的肉體之後,再把他毒打一頓,圍觀的犯人則在一旁鼓掌歡呼:‘臭婊子,娘娘腔,去吃屎,不要臉的婊子……’” 大家沉默不語,心情異常沉重。

    後來,麥瑟迪塔絲忍不住啜泣起來,費爾明很想安慰她,作勢要把她摟在懷裡,但她不領情,一下子就躲開了。

     19 “各位自己去想象那幅景象吧!”安納克萊托這麼一講,大家更覺得沮喪。

     對于事情的結局,大家也不抱什麼期望了。

    接近中午時,一輛灰色的廂型警車把費德裡科丢在他家門口。

    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淌血,衣服已經被撕爛,出門時穿戴的精緻假發和華麗洋裝都不見了。

    牢裡的囚犯在他身上撒尿,而他那張臉,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

    面包店老闆的兒子發現他蜷縮在大門口,哭得像孩子似的,全身還不停地顫抖着。

     “真是太沒天理了!老天爺,太不公平了……”麥瑟迪塔絲幽幽說着,她倚在書店門邊,刻意要遠遠躲開費爾明,“唉!好可憐啊,這個人,心軟得跟面包一樣,而且從來不得罪人,他隻是喜歡打扮得妖豔妩媚,然後去唱幾首歌,這樣是招誰惹誰了?就是有人這麼壞!” 安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