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歲月 MISERIA Y COMPA?í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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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我張大着嘴喘息,嘴角還在淌血。

     “您還好吧?”陰影下傳出詢問的聲音。

     原來是那個我不久前拒絕幫忙的遊民。

    我點點頭,不好意思看他,掉頭就走。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點再走……”遊民建議我。

     他拉着我的手,帶我到回廊下的角落,他的睡袋和一包舊衣服都在那兒。

     “我這裡有點酒,還不錯,您喝一點,身體會暖和些,傷口也不容易感染……” 我接過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摻了醋,不過,酒精的溫熱的确讓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緒也逐漸穩定下來。

     “不錯吧?”遊民笑着說,“來,再喝一口,這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好東西呢……” “不了,謝謝,您喝吧!”我輕聲回應。

     遊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在一旁靜靜看着他。

    他看起來像個公務員,身上的西裝仿佛穿了十五年沒換過。

     他和我握了手,并自我介紹:“我是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目前失業中,很高興認識您。

    ” “我是達涅爾·森貝雷,大笨蛋一個,請多指教。

    ” “别這樣妄自菲薄,這樣的夜晚特别容易讓人往壞處想。

    您看看我吧,我這人是天生的樂天派,一直相信獨裁政治不可能長久。

    從各種迹象看來,美國人一定會趁機進攻西班牙,到時候,佛朗哥隻有滾到北非去避難的份兒,我失去的職位、聲望和榮譽,總有一天會恢複。

    ” “您從事什麼行業?” “情報工作,我是高級情報員。

    ”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說道,“我隻能這麼說,我是加泰羅尼亞政府領袖馬希亞派到哈瓦那的人!” 我點點頭。

    又是一個瘋子!巴塞羅那的晚上,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瘋言瘋語的人。

    像我這樣的傻瓜也為數不少。

     “喂,您這傷看起來還不輕。

    被揍得很慘啊?” 我摸了摸嘴角,還在流血。

     “怎麼,為了女孩子惹上麻煩啦?”他探問,“您挨這頓打,實在不值得呀!我是見過世面的人,這個國家的女人啊!唉……不是假正經,就是冷冰冰,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到現在還記得古巴那個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說,那真是人間仙境。

    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熱情,她們的身體會随音樂旋律扭動,扭着扭着,就粘到你身上來了,還會在你耳邊輕聲細語:老爺!來嘛,讓我舒服一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誰聽了不血脈偾張啊!我告訴您……” 我覺得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本名——這個人除了很想洗個熱水澡、喝碗熱湯之外,似乎也很熱衷于這種無聊的話題。

    我讓他痛快地講了好一陣子,借此讓身上的疼痛舒緩一些。

    其實這倒不是什麼難事,他隻是需要聽衆罷了。

    這個遊民正要告訴我當年秘密綁架佛朗哥妻子的細節時,我發現雨勢已經變小,閃電也慢慢往北移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

    ”我正打算起身告辭。

     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一臉憂傷地點了點頭,扶我站起來,幫我把衣服上的灰塵拍幹淨。

     “那麼,我們改天再聊!”他幽幽地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話匣子一開,就關不起來了……唉!綁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隻有你和我知道,千萬别說出去啊!” “别擔心,我的嘴巴跟墳墓一樣緊。

    還有,謝謝您請我喝酒。

    ” 我往蘭布拉大道走去,到了廣場邊,我停下腳步,回頭望着巴塞羅家的公寓。

    窗戶仍是陰暗無光,雨絲像是挂在玻璃上的淚水。

    我很想怨恨克拉拉,但是做不到。

    仇恨,是需要在歲月中淬煉的一門學問。

     我發誓,從此再也不見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憶起我們共處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平靜多了。

    出門時的那股憤怒,如今已煙消雲散。

    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滿懷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會慢慢腐蝕我,讓我從此一蹶不振。

    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辦妥一件要事才行。

     彩虹劇院街就在前方陰暗處。

    大雨過後,街道上積水成河,仿佛一條直通拉巴爾區中心的送葬行列。

    我認出了那扇木頭大門以及巴洛克風格的華麗門面,那就是多年前那個清晨,父親帶我來過的地方。

    我走上階梯,站在尿騷味和腐臭味交雜的回廊下躲雨。

    遺忘書之墓的死亡氣息,比過去更濃烈了。

    我倒是不記得大門上的碰鎖居然是張魔鬼的臉。

    我抓着魔鬼頭上的角,連敲了三次門,低沉的回音在屋内回蕩。

    過了半晌,我再敲門,這一回連敲六次,而且是用力敲,直到指關節都痛了。

    幾分鐘過去,依然得不到任何響應,我猜想,這地方大概已經沒有人住了吧。

    我蜷縮在門邊,從外套裡拿出卡拉斯的小說,翻開書,重讀幾年前讓我一看就着迷的第一段。

     那年夏天,每日陰雨綿綿,大家都說這是上帝的懲罰,因為鎮上的教堂邊開了一家新賭場。

    但我知道,錯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學會了說謊,至今仍将母親臨死前的遺言藏在心中:“我從來沒愛過我嫁的男人。

    據說,我真心深愛的男人已經戰死在沙場上,你去尋找這個人吧!找到他以後,你告訴他,我一直到死都在思念着他。

    他才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不禁微笑起來,想起自己多年前整晚手不釋卷的狂熱。

    我把書合上,正打算要敲最後一次門,才舉起手,木門卻開了個小縫,我瞥見屋内是拿着煤油燈的管理員。

     “晚安!”我輕聲說道,“伊薩克嗎?” 管理員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昏黃的煤油燈把他那張瘦削的臉照成了琥珀色,讓他看起來像極了碰鎖上的魔鬼。

     “您是森貝雷家的兒子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您的記性真好!” “您是哪根筋不對?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伊薩克犀利的眼神,馬上就瞥見我外套下的書。

    他使了個眼色,于是我把書拿出來給他看。

     “卡拉斯……”他說道,“這座城市裡,知道這個作家或讀過這本書的人,大概不過十個吧?” “可是,雖然就這麼幾個人知道他,偏偏就有人想燒他的書。

    所以,我覺得還是把書藏在這裡比較安全。

    ” “這裡是書的墳墓,可不是保險箱啊!” “您說得沒錯,這本書就是需要埋葬在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 伊薩克充滿疑慮的眼神往巷口看了又看。

    他慢慢拉開木門,示意要我從門縫鑽進去。

    陰暗的大廳裡,充斥着蠟燭燃燒味以及潮濕的黴味。

    伊薩克把手中的蠟燭遞給我,然後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大串鑰匙,數量之多,恐怕連獄卒都會瞠目結舌。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立刻就從一堆鑰匙中找到他要的那把,接着把鑰匙插入一個滿是電線細絲和機械齒輪的方形玻璃盒,看起來就像個大型八音盒。

    他把鑰匙一轉,大鎖仿佛跳芭蕾舞似的彈了起來,木門上一排堅固的鋼條松開了。

     “這個鎖,連中央銀行也比不上啊!”我驚歎道,“簡直是凡爾納冒險小說裡的東西。

    ” “不,是卡夫卡!”伊薩克糾正我的說法,同時接過我手上的蠟燭,帶我往裡面走,“總有一天您會了解,書的生意隻會讓生活無以為繼,最後決定還是去搶銀行或開銀行,到時候再來找我,我會教您開鎖的四大訣竅……” 我跟在他後面走着,走道兩旁挂滿油畫,畫的不是天使就是噴火怪物。

    伊薩克把蠟燭舉得高高的,走起路來輕微地跛着腳,身上披着老舊的法蘭絨大衣,看起來像是墊在棺材裡的毯子。

    我突然覺得,他活脫就像胡利安·卡拉斯小說裡的人物。

     “您知道卡拉斯這個人嗎?”我問他。

     伊薩克在走道盡頭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所知不多,都是人家告訴我的。

    ” “誰告訴您的?” “一個跟他很熟的人,至少是自認為如此。

    ” 我大吃一驚。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了,那是我還有頭發可以梳的時候,您大概還包着尿布呢!不過,說實在的,您一直沒什麼太大的變化。

    我說,您怎麼在發抖啊?” “我的衣服淋濕了,而且這裡面好冷啊!” “下次您早點通知我,我會先把中央暖氣打開的,溫室裡的花朵!請跟我來吧,我的辦公室就在這裡,裡面有個電暖器,您把濕衣服晾幹,我找一條毯子讓您裹上。

    您喝點‘紅藥水’也不錯,您那張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剛從警察局走出來。

    ” “您别麻煩了,真的。

    ” “不麻煩。

    這也是為自己着想,不是為了你。

    請進來吧!既然來了,就要遵照我定的規矩。

    這個墳墓,隻收死書,不埋死人,您可不能染上肺炎死在我這裡!我們待會兒再處理那本書吧,放心,三十八年來,我還沒見過哪本書能從這裡溜走……” “真是太感謝您了!” “唉,别裝客套啦!我讓您進來,完全是看您父親的面子,要不然早就讓您流落街頭去了。

    請跟我來吧!如果您表現還不錯,說不定我可以聊聊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伊薩克站在我旁邊,大概以為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卻瞥見他露出狡猾的笑容。

    他顯然很喜歡自己這個邪惡守門人的角色。

    我也暗自竊笑,我終于知道大門碰鎖上那張魔鬼面孔是誰的了。

     10 伊薩克拿了幾條薄毯披在我身上,還端了一杯看起來不怎麼可口的熱飲給我,聞起來像是巧克力加櫻桃酒。

     “請您告訴我卡拉斯的事情吧!” “其實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