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歲月 MISERIA Y COMPA?í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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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 7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腦中突然産生了一個這輩子最糟糕的想法:即使勞民傷财,我也要辦一場生日晚餐,邀請巴塞羅、克拉拉和貝爾納達到家裡來吃飯。

    但我父親不以為然,認為我這樣做是大錯特錯。

     “是我要過生日,”我冷冷地反駁他,“我一年到頭每天都替你幹活,我過生日,你好歹也讓我高興一下吧!”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生日前那幾個月,我和克拉拉之間詭異的交情,變得越來越讓我理不清頭緒。

    我幾乎不再為她朗讀了。

    克拉拉總是巧妙避開和我獨處的機會。

    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邊假裝看報紙,就是忙進忙出的貝爾納達偶爾會來偷瞄一眼。

    有時候,在場的則是克拉拉的幾個朋友。

    我私下都稱她們“茴香甜酒姐妹花”,這幾個女孩總是一副端莊純潔的模樣,手上拿着彌撒經書,坐在克拉拉旁邊,眼神毫不避諱透露着“我是多餘的”“我的出現讓克拉拉和整個世界蒙羞”。

    不過,最惡劣的要算是那個聶利老師了,他那該死的交響樂到現在還沒完成。

    這個打扮體面的家夥,是個出身聖賀瓦西歐區的公子哥兒,總以為自己是莫紮特再世,但他那副油頭粉面的德行,我倒覺得像個唱探戈舞曲的風流歌手,全靠一張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

    他不但像個哈巴狗似的極力奉承巴塞羅,還會去廚房跟貝爾納達打情罵俏,偶爾送她一盒奇怪的焦糖杏仁果,要不就是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樂陶陶的。

    我呢,看他不順眼,兩人話不投機,半句都嫌多。

    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是互相嫌惡。

    聶利經常帶着一沓樂譜出現在巴塞羅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仿佛我是多麼讨人厭的見習小水手,對我百般嘲弄。

     “小鬼,你不用回去寫作業嗎?” “您呢,老師,那首交響樂寫完了嗎?” 最後,我還是隻能垂頭喪氣地默默離去,心裡隻希望自己有巴塞羅的口才,好挫挫那家夥的嚣張氣焰。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親在街角的糕餅店買了店裡最好的蛋糕。

    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擺上銀盤和家裡最好的餐具。

    他點了蠟燭,還做了幾道我最喜歡的菜。

    我們一整個下午都沒有交談。

    到了傍晚,父親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裝,然後就出門去了,沒多久,他帶回一個玻璃紙包裝的小盒子,放在飯廳的小茶幾上。

    那是他要送我的禮物。

    他在餐桌旁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後默默等着。

    邀請函明明寫着晚餐八點半開始,都已經九點半了,我們還等不到半個人來。

    父親不發一語,隻是神情哀傷地看着我。

    看他這樣,我更是怒火中燒。

     “怎麼樣,你這下高興了吧?”我氣呼呼地說,“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不是的。

    ” 半個小時後,貝爾納達出現了。

    她哭喪着臉,帶來了克拉拉小姐的口信,她誠心祝我生日快樂,但很遺憾的是,她無法來和我共享生日晚餐。

    巴塞羅出遠門談生意去了,這幾天都不在家;克拉拉則是因為聶利的鋼琴課改在今天上,所以來不了。

    貝爾納達趕來了,因為她今晚放假。

     “克拉拉要上鋼琴課,所以不能來?”我驚訝地問道。

     貝爾納達默默地低下頭。

    她淚眼模糊地把禮物遞給我,還吻了我的雙頰。

     “您如果不喜歡,我可以拿去換……”她說道。

     後來就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望着空空的餐盤以及默默燃燒的蠟燭。

     “真是遺憾啊,達涅爾!” 我沒搭腔,隻能點點頭、聳聳肩。

     “你不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嗎?”他問。

     我唯一能做的回應,就是沖出家門。

    我憤怒地跑下樓梯,站在空空蕩蕩、街燈朦胧的寒夜街頭,我可以感受到雙眼已經充滿了惱怒的淚水。

    我的心像被刀刮了一樣痛,眼中所見的景象似乎都在顫抖。

    我漫無目标地踱着,完全沒發覺有個陌生人杵在天使門下觀察我。

    他身上依舊穿着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裡。

    香煙的光芒在他眼中閃耀如星光。

    接着,他開始腳步微跛地一路跟蹤我。

     我在巷弄裡随意逛了一小時,最後來到港口的哥倫布雕像前。

    我往前走到碼頭邊,在岸邊的階梯坐下。

    有人租了一艘遊艇舉辦海上舞會,笑聲和音樂聲越過點點燈火傳到碼頭這邊來。

    我記得以前父親也會帶我坐船到外海,從海上可以遠眺蒙錐克山上的墓園,以及這個綿延無盡、死氣沉沉的城市。

    有時候,我會揮手向蒙錐克山打招呼,深信母親一定會看見我們。

    父親也跟我一起揮手。

    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親偶爾會自己一個人來。

     “一個多麼适合反省後悔的夜晚啊,達涅爾!”有個聲音從陰影中傳出,“來根煙吧?” 我猛地站起,身體突然涼了起來。

    有隻手從黑暗中遞出一根香煙。

     “您是什麼人?” 陌生人往前走到陰影邊緣,刻意遮住他那張臉。

    他吐着藍灰色的煙圈,這時候,我忽然認出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老是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右手。

    他犀利的雙眼就像兩顆水晶珠子。

     “你的一個朋友。

    ”他說道,“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來根煙嗎?” “我不抽煙。

    ” “好習慣。

    很可惜,我身上也隻有香煙了,達涅爾。

    ” 他的聲音很沙啞,仿佛聲帶被撕裂了,有氣無力地慢慢吐出來的每個字,卻又都連在一起,就像巴塞羅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轉老唱片。

     “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隻是最基本的一項。

    ” “您還知道些什麼?” “說了會讓你吓到的,不過我現在沒這個閑工夫,也不想談這些。

    我隻想告訴你,你手上有一樣我很感興趣的東西。

    我一定會出一個讓你滿意的價錢……” “我認為您一定是認錯人了。

    ” “不會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認錯人。

    别的事情或許曾經搞錯,人,我絕對不會錯認!怎麼樣,你要開多少價錢?” “什麼價錢?” “你那本《風之影》啊!” “您憑什麼以為我有這本書?” “這不在我們讨論的範圍之内,達涅爾。

    我們要談的隻有一件事,價錢!我很早就知道你有這本書。

    隻要有風聲傳出來,我就聽得到。

    ” “我看您一定是聽錯了。

    我沒有那本書,即使有,我也不賣。

    ”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這個到處充斥着狗腿小人的時代,可謂難得。

    不過,你跟我就别來這套了。

    開個價吧!一千枚杜羅?對我來說錢不是問題,隻要你敢開價,我就付得起。

    ”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賣,而且我也沒有那本書……”我駁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狀況!” 陌生人伫立在陰影下,默不作聲,藍灰色的煙圈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

    我發現那味道聞起來不像煙草,倒像是燃燒的紙張,而且是好紙,用來印書的那種。

     “現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您這是在威脅我嗎?” “恐怕是的。

    ” 我咽了一下口水。

    我再怎麼大膽,碰到這種狠角色,還是吓得半死。

     “我可不可以請問,您為什麼對那本書這麼感興趣?” “與你無關。

    ” “您威脅我交出一本我沒有的書,怎麼會不關我的事?” “嗯,我喜歡你這個人,達涅爾,有膽識,夠聰明。

    一千枚杜羅吧?這麼一大筆錢,夠讓你買很多很多書了,而且是好書,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

    就這麼說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羅,你我從此就是好朋友。

    ” “我們不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隻是你一直沒發覺罷了。

    我不怪你,腦袋裡裝了這麼多煩惱,也難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常常讓你心煩吧?這麼美麗的女孩,誰看了都會心動……” 他一提到克拉拉,立刻讓我不寒而栗。

     “您還知道克拉拉哪些事情?” “我敢說,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你最好還是把她忘了吧!不過,我想你一定辦不到。

    唉!我也曾經是十六歲的癡情少年……” 突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浮現。

    這個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拉拉的陌生人!原來那是确有其事,克拉拉并沒有說謊。

    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後退了一步。

    我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恐懼。

     “那本書不在克拉拉那裡,這一點,你最好要搞清楚,不準你再去碰她!” “放心,我對你的好朋友沒興趣,達涅爾,而且總有一天你會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我要的隻是那本書。

    我甯可采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書弄到手,希望不必傷及無辜,聽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想不出什麼妙計,最後使出了撒謊這一招。

     “那本書在一個名叫亞德裡安·聶利的人手裡,他是個音樂家,或許您聽說過這個人。

    ” “沒印象,何況還是個音樂家。

    這個亞德裡安·聶利,該不會是你捏造出來的吧?” “我要是有這麼大的能耐就好了。

    ” “這樣看來,你們倆應該是好朋友啰?或許你可以勸他把書還給你。

    好朋友之間,什麼事不能解決?沒問題的。

    還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幫忙呢?” 我搖頭否認。

     “我會去找聶利談談,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把書還給我,說不定書已經不在他手上了。

    ”我胡謅一通,“您要這本書做什麼?可别告訴我是要買回去讀的……” “不是。

    那本書的内容,我都能倒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