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起來向壁不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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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不敢打擾他,在洞口就地坐下,耐心等待。

    他忽然耳朵一動,聽見外面黑暗中一陣響動。

    響聲不大,但在這種環境之下卻異常醒目。

     “洞内還有人?” 羅中夏驚覺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後意識到自己這麼做毫無意義。

    他連忙凝神細聽,黑暗中看不到來者身形,隻有兩對腳步踏在石地上發出橐橐之聲。

    奇怪的是,羅中夏卻沒聽到對方有任何喘息。

     隻要是人類,就必然會有呼吸。

    雖然屏氣可以忍于一時,但既然來人腳步聲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氣息? 也就是說,來的并非是人類。

    羅中夏飛快地在心裡做出判斷: “是筆童!” 他見過好幾次筆童,如今算是老熟人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羅中夏把身體屈起來平貼地面朝空廳中央遊去。

    筆童煉自毛筆,體長硬直,不易彎腰,盡量讓自己放低身體是對付筆童的一種辦法。

     兩個腳步聲從兩個方向逐漸逼近,羅中夏趴在地上,慢慢爬到空廳中央。

    腳步聲也循聲追來,他來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筆挂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剛才木桌上還有幾支筆,現在沒了。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對方身份,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羅中夏趕緊找到彼得和尚,低聲示警。

     彼得和尚雖不入韋家族籍,對于韋家筆靈種種掌故秘密的了解卻不在任何人之下。

    與專拿湖筆煉筆童的諸葛家不同,韋家專煉的是安徽宣筆,是除了湖筆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韋家始祖韋誕所創。

    韋家向來看不起諸葛家的湖筆,覺得湖筆不過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殘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漢代的宣筆根正苗紅。

     至于羅中夏之前接觸過的無心散卓,那是韋勢然個人煉的筆,不在譜系之内。

     宣筆筆童比湖筆筆童還要剛硬率直,正面打起來不會吃虧,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柔韌度不夠,難以靈活轉圜。

    古筆多是如此。

    隻是韋家礙于顔面與自尊,從不肯屈尊使用湖筆,不能糅合二者之長。

     彼得和尚于此節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兩個筆童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擊,更不懂匿蹤偷襲。

    于是他對羅中夏面授機宜,又轉頭去研究石壁上的字了。

     羅中夏喚出青蓮筆,念了兩句:“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

    ”這是李白《聽蜀僧濬彈琴》裡的句子,一經念出,空廳内鐘聲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霜鐘搖擺,讓本來就呆頭呆腦的筆童無所适從。

     宣筆筆童目不能視,靠的是以聲辨位。

    若在平時,即使是地上一隻螞蟻叼食,筆童也能聽個差不離,羅中夏若想隐蔽身形蒙混過去那是萬無可能。

    不料彼得和尚教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滿處噪音,筆童的超強聽力反成了缺點。

     隻聽空廳内音響頻頻,兩個筆童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羅中夏拖着空轉,隻是打不着。

    一人二筆來回呼呼地圍着廳裡轉了數十個圈子,兩個筆童漸次被分開,前後拉開好長一段距離。

     羅中夏見時機到了,先輕踏一步,吸引一個筆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後側身躍起,用手飛快地在廳頂敲了一下。

    另外一個筆童隻知循聲而去,一下子也跳起來。

    此落彼升,正趕上羅中夏下落,兩個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間處于同一平面。

     羅中夏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鈎、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間罩住筆童周身。

    隻聽一聲清脆的“咔吧”,待得羅中夏落地,手中已經多了一支宣筆。

     這個手法在書法上叫作“單鈎”,是握筆的手法,以食指鈎住筆管,和壓住側面的拇指構成兩個支點夾住毛筆,寫字時全以食指擡壓取勢,靈活多變。

    筆童煉自毛筆,單鈎握筆之法可以說是正中它們的七寸所在。

     這是彼得和尚剛才悄悄教羅中夏的一招,雖然他學得很不熟練,但對付這些筆童問題不大。

     除掉一個筆童,壓力驟減。

    羅中夏好整以暇,再以聲響惑敵,掩護自己,不出一分鐘就抓住了第二個筆童的破綻,再一次施展單鈎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羅中夏雙手持筆,把它們小心地擱回桌子上的筆挂,為防這些筆童又活過來,還把筆頭都卸掉。

    羅中夏心裡多少有些得意,宣筆筆童雖非強敵,但在短時間幹掉兩個也不是輕而易舉。

    他大笑道:“我這一招以聲掩步,彼得大師你看如何?” “以聲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轉動,不由得反複念叨這四個字。

     聲可以掩步,難道字不可以掩形嗎? 他“呃”了一聲,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光頭,也不理睬羅中夏,飛快地跑回甬道,順着原路折去入口。

    彼得和尚的腦海裡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所以必須要予以确認。

     盡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隻花了二三分鐘就回到了藏筆閣的洞口。

    他并沒有打開洞門,而是轉過身來,再次伸出手緊貼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隻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細緻地去逐字辨讀,而是一撫到底,嘴裡還低聲念叨着什麼。

    就這麼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順着甬道摸進中廳。

    他站在黑暗的廳内,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刻在牆壁上的名篇大作并無特殊意義,内中文字也不是達?芬奇密碼。

    如果執着于文字内容本身,就會像俠客島上的那些高手一樣,皓首窮經也不得其門。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體。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從入口開始,石壁字體風格的變化就異常劇烈。

    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後一段就突變成了小篆;上一篇尚還在追襲晉風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

    短短三十幾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隸、行數種書體,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餘位名家的筆風。

     文字内容隻是遮掩,真正的關竅,卻在這些書體筆風變化之間。

    看似雜亂無序的壁書,被這一條隐線貫穿成一條明白無誤的線索。

    比如其中一塊石壁上書的是鐘繇小楷,随後向右一變而成顔體,兩下相悖,則這條路必是錯的;隻有左側承接學自鐘繇曲折婉轉之風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對路合榫。

    書法自有其内在規律,這些暗示深藏在筆鋒之内,非精通書法者不能覺察。

     彼得和尚閉目深思,慢慢把所觸所感撚成一條線,去謬存真,抽絲剝繭,一條明路逐漸在腦海中成形。

    這些規律附着在錯綜複雜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隐含的路标。

    隻要得到甬道壁上文字的奧秘,就清晰無比了。

     曆代進入藏筆洞參加筆靈歸宗的人,若修為、洞察力不夠,便勘不破這個困局,隻得無功而返,或一頭紮進文意推敲裡出不來。

     彼得和尚再度圍着空廳周圍的洞窟摸索一遍,皺了皺眉頭。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他低頭又想了一陣,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走到中央木桌之前,雙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腳向下用力踏去。

    隻聽轟然一響,一塊岩石被生生移開,一陣幽幽冷風撲面而來,顯然桌下是開了一條新的通道。

     原來剛才他發現廳内那十數個洞口前所刻的書體均不符規律要旨,任何變化都未能出甬道所窮盡的範圍,也即這些路都是錯的。

     若要變化,唯有去陳出新。

     四面牆壁都是壁字,隻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