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場女權主義葬禮及其他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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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之前她還隻有11歲,被強暴并割掉了舌頭。

    髒盤子似的大眼睛近看起來并不髒,隻是充滿了血絲,也許因為失眠。

    她的下唇凹凸不平,好像被咬過的鉛筆橡皮頭。

     她寫下了更多的字。

     “我來自伊利諾伊州。

    我父母最近死于一場車禍。

    我來東部找你母親。

    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真的回信了!她的回答棒極了。

    她邀請我和她住在一起。

    她也叫我去讀你的所有書。

    ” 蓋普翻着這本小筆記本,不住點頭,不住微笑。

     “但你母親卻被殺了!” 艾倫·詹姆斯從碩大的提包裡拉出一條棕色印花頭巾來擤鼻涕。

     “我就和紐約的一個婦女組織住在一起。

    但我早就已經認識了太多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我隻認識她們,我每年都收到上百封聖誕卡片。

    ”她寫道。

    停下來等蓋普讀完這行字。

     “是,是,你肯定得收到不少卡片。

    ”他鼓勵她。

     “我當然去了葬禮。

    我去是因為知道會見到你。

    我知道你會來的。

    ”她寫道,停下筆對他微笑。

    然後她把臉埋進了那條棕色的髒頭巾裡。

     “你想見我?”蓋普問。

     她猛地點了點頭。

    從大包裡拽出一本殘缺不全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

     “我讀過最好的寫強奸的小說。

    ”艾倫·詹姆斯寫道。

    蓋普吓得一哆嗦。

     “你知道我讀了多少遍嗎?”她寫道。

    他看着她飽含淚水的崇敬眼睛,搖了搖頭,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一樣沉默不語。

    她摸了摸他的臉,她像孩童一樣笨手笨腳。

    伸出手指讓他數。

    一隻小手的全部手指,加上另一隻的大部分手指。

    她讀了八遍他這本爛書。

     “八遍。

    ”蓋普咕哝着。

     她點了點頭,對他微笑。

    現在她重新在飛機座椅上坐好,就好像人生圓滿了,現在坐在他身邊,前往波士頓,要是不能和她在伊利諾伊州就崇拜的女人一起,這個女人的獨生子也起碼能湊合。

     “你上過大學了嗎?”蓋普問她。

     艾倫·詹姆斯伸出一根髒髒的手指,做出一個不開心的表情。

    “一年?”蓋普猜測道,“但你不喜歡。

    沒念下去?” 她重重地點頭。

     “那麼你想做什麼呢?”蓋普問她,差點兒沒能忍住那句:等你長大以後。

     她指了指他,紅了臉。

    她真的碰到了他那對惡心的胸。

     “作家?”蓋普猜道。

    她放松下來微笑着。

    她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很容易就能理解她。

    蓋普感到喉頭一緊。

    她讓他想起曾經讀到過的那些命運悲慘的孩子,那種産生不了抗體的孩子,沒有天然免疫力來抵抗疾病。

    要是他們不生活在真空室裡,第一場普通的感冒就會要了他們的命。

    這裡坐着伊利諾伊州來的艾倫·詹姆斯,不在她的救命袋裡。

     “你的雙親都死了嗎?”蓋普問。

    她點了點頭,再一次咬了咬被咬破了的嘴唇。

    “你沒有别的家人嗎?”他問她。

    她搖了搖頭。

     他知道他母親會怎麼做。

    他知道海倫不會介意,而且蘿貝塔當然也會幫忙。

    而那些曾經受傷現在痊愈的女人也會以她們的方式幫忙的。

     “這樣的話,你現在就有一個家了。

    ”蓋普對艾倫·詹姆斯說,他拉起她的手,聽着自己提出這個邀請也哆嗦了一下。

    他聽到他母親話語的回音,她老扮演的那個肥皂劇角色:《好護士曆險記》。

     艾倫·詹姆斯閉上眼好像樂暈了。

    空姐提醒她把安全帶系好,她也沒聽到。

    蓋普幫她把安全帶扣緊。

    在往波士頓的短程航班中,這姑娘一股腦兒寫下了自己的心裡話。

     “我恨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她寫道,“我永遠不會這樣作踐自己的。

    ” 她張開嘴指着空蕩蕩的内部。

    蓋普吓得一縮。

     “我想說話。

    我想說所有話。

    ” 艾倫·詹姆斯寫道。

    蓋普注意到,她寫字用的那隻手的拇指和食指磨出了繭子,輕易就比另一隻手上沒寫過字的手指大上了兩倍。

    她寫字鍛煉出來的肌肉是他前所未見的。

    艾倫·詹姆斯沒有作家特有的手指痙攣,他想。

     “想說的話源源不絕。

    ” 她寫道。

    她等着他逐行肯定。

    他點頭,她繼續。

    她把一生都寫了出來給他看。

    她高中的英語老師,唯一對她好的人。

    她母親的濕疹。

    他父親把那輛福特車開得飛快。

     “我讀了所有書。

    ” 她寫道。

    蓋普告訴她海倫也讀了很多書,他覺得她會喜歡海倫的。

    這孩子看起來充滿希望。

     “你小時候最喜歡哪個作家?” “約瑟夫·康拉德。

    ”蓋普說。

    她表示贊許。

     “簡·奧斯汀是我最喜歡的。

    ” “那很好。

    ”蓋普對她說。

     到了洛根機場她已經昏昏欲睡了,蓋普扶她走上過道,填寫租車必要的表格時讓她靠在櫃台上。

     “T.S.?”租車公司的人問。

    蓋普身上有一隻假胸溜到了一邊,租車公司的人流露出憂慮的神色,害怕這一整具青綠色的身體會炸開。

     在開往北邊史第林的黑乎乎的路上,艾倫·詹姆斯像隻小貓睡得昏沉,蜷曲着身子躺在後座。

    蓋普從後視鏡裡觀察到她一隻膝蓋擦破了皮,而且這姑娘睡覺時吮拇指。

     珍妮·菲爾茲的葬禮終究辦得很得體,有一些關鍵的信息從母親傳到了兒子這裡。

    他正扮演着照顧别人的護士角色。

    更關鍵的是,蓋普終于理解了母親的天賦:她的直覺總是正确,珍妮·菲爾茲做的事總是對的。

    有一天,蓋普希望,他能看出母親的教誨和自己的寫作之間的聯系,但這是一項私人目标,如同其他私人目标一樣,需要點兒時間。

    重要的是,這輛車正朝北駛往史第林,真正的艾倫·詹姆斯正在他的照看下熟睡,蓋普決定,自己要變得更像母親珍妮·菲爾茲。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要是能在他母親活着的時候出現,一定會讓她非常高興。

     “看來,”蓋普寫道,“死亡,并不喜歡等到我們準備好才到來。

    隻要一有機會,死亡就樂意放縱自己戲劇化的本事。

    ” 于是蓋普卸下防備,對“底蛤蟆”的感知也消散了,起碼從抵達波士頓起就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就這樣踏入了嶽父厄尼·霍爾姆的家,懷裡還抱着熟睡的艾倫·詹姆斯。

    她可能19歲了,但抱起她還是比抱鄧肯容易些。

     蓋普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鮑吉爾教導主任灰白的臉,他獨自一人在厄尼昏暗的客廳裡看電視。

    這老主任馬上就要退休了,似乎對蓋普穿得像個妓女沒什麼意見,倒是被睡着的艾倫·詹姆斯吓了一大跳。

     “她……” “她睡着了,”蓋普說,“其他人呢?”剛問出口,蓋普就聽到了“底蛤蟆”在這棟安靜的房子冰冷的地闆上發出的冰冷的震耳欲聾的跳躍聲。

     “我盡力聯絡你了,”鮑吉爾主任對他說,“是厄尼。

    ” “他的心髒。

    ”蓋普猜道。

     “對,”鮑吉爾說,“他們給了海倫什麼藥幫助她睡覺。

    她在樓上。

    我想我得待在這兒等你回來,你知道的,這樣孩子們要是醒過來想要什麼東西,就不用吵醒她了。

    我為你難過,蓋普。

    這類事情總是禍不單行,起碼看起來是這樣。

    ” 蓋普知道鮑吉爾也曾經很喜歡他母親。

    他把熟睡的艾倫·詹姆斯放在客廳的沙發上,關掉了惡心的電視,電視光把女孩兒的臉照得發藍。

     “他是睡着的時候走的嗎?”蓋普問鮑吉爾,扯下自己的假發,“是你在這兒發現厄尼的?” 這會兒可憐的主任顯得很緊張。

    “他是在樓上的床上,”鮑吉爾說,“我朝樓上喊,但我知道還是得上樓去找人。

    把别人叫來以前我幫他稍微收拾了一下。

    ” “收拾?”蓋普問。

    他拉開可怕的青綠色連體衣的拉鍊,扒掉了自己的乳房。

    老主任大概以為這是這位現在當紅的作家常用的出行僞裝。

     “求你永遠别告訴海倫。

    ”鮑吉爾說。

     “告訴她什麼?”蓋普問。

     鮑吉爾從鼓鼓的背心下面取出一本雜志。

    是刊有《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第一章的那期《胯下風光》。

    這本雜志看起來被翻爛了。

     “厄尼正在看着這個,你知道的,”鮑吉爾說,“他心跳停的時候。

    ” 蓋普從鮑吉爾那裡接過雜志,想象着厄尼·霍爾姆死亡的場景。

    他心髒停頓時正對着敞開的水獺圖片自慰。

    蓋普在史第林念書那陣有一個笑話,說情願自慰而走。

    所以厄尼就這樣走了,好心的鮑吉爾把教練的褲子拉上,藏起雜志不讓他女兒看到。

     “我必須得告訴法醫,你知道的。

    ”鮑吉爾說。

     蓋普母親以前打過一個難聽的比方:好像一陣眩暈沖上他腦袋。

    但他沒有對老教導主任吐露。

    色欲又擊敗了一個好人!厄尼孤獨的人生,讓蓋普難受。

     “你媽媽,”鮑吉爾歎息道,他在照進漆黑的史第林校園的冰冷廊燈下搖着頭,“你媽媽是個特别的人。

    ”老人默想了一下。

    “她是個真正的鬥士,”思緒不清的鮑吉爾帶着驕傲說,“我還留着她寫給斯圖爾特·珀西的字條。

    ” “你以前總是對她很好。

    ”蓋普提醒他。

     “一百個斯圖爾特·珀西都比不上她,你知道的,蓋普。

    ”鮑吉爾說。

     “肯定比不上。

    ”蓋普說。

     “你知道他也走了嗎?”鮑吉爾說。

     “‘炖肥肉’?”蓋普說。

     “就在昨天,”鮑吉爾說,“病了很久了,你知道這通常意味着什麼,是吧?” “不知道。

    ”蓋普說。

    他從來沒想到過。

     “通常指癌症,”鮑吉爾沉重地說,“他得癌症很久了。

    ” “這樣啊,我為他難過。

    ”蓋普說。

    他想到了“噗”,當然還想到了庫西,還有他的老對手癫子,夢裡還能想起它耳朵的滋味。

     “史第林教堂會有點兒緊張混亂,”鮑吉爾解釋說,“海倫會講給你聽的,她懂。

    斯圖爾特的儀式放在早上,厄尼的在同一天晚些時候。

    還有,當然,你知道珍妮的事吧?” “什麼事?”蓋普問。

     “紀念會的事。

    ” “老天啊,不是吧,”蓋普說,“這裡也要辦紀念會?” “這裡也有女孩子的,你知道,”鮑吉爾說,“我應該叫她們女人的,”他搖着頭補充道,“我是不懂,她們都小得很。

    我眼裡都是女孩兒。

    ” “學生?”蓋普問。

     “對,學生,”鮑吉爾說,“女學生投票說要用她的名字命名校醫院。

    ” “校醫院?”蓋普問。

     “這個嘛,它從來沒有個名字,你知道的,”鮑吉爾說,“我們大部分樓都有個名字。

    ” “珍妮·菲爾茲校醫院。

    ”蓋普無動于衷地說。

     “還挺好的,對嗎?”鮑吉爾問,他不确定蓋普會怎麼想,但蓋普并不關心。

     在這個漫長的夜晚,小珍妮醒了一次,蓋普從海倫溫暖熟睡的身體旁爬起來時,他看到艾倫·詹姆斯已經找到了哭泣的嬰兒,并在溫奶瓶。

    她沒了舌頭的嘴裡輕柔地發出奇怪的咕咕聲,對嬰兒來說很适合。

    她在伊利諾伊時曾在一家日托班打過工,她在飛機上寫給蓋普看過。

    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