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次謀殺

關燈
麼多錢。

    ”鄧肯說。

     “不過自己有錢還是好的。

    ”約翰·沃爾夫說。

     “為什麼?”鄧肯問。

     “這個嘛,出名總是好的。

    ”約翰·沃爾夫說。

     “你覺得我爸爸會出名嗎?”鄧肯問。

     “我覺得會。

    ”約翰·沃爾夫說。

     “奶奶已經很有名了。

    ”鄧肯說。

     “我知道。

    ”約翰·沃爾夫說。

     “我覺得她不喜歡出名。

    ”鄧肯說。

     “為什麼?”約翰·沃爾夫問。

     “太多陌生人來找她了,”鄧肯說,“奶奶說的,我聽到她說過,‘這家裡太多陌生人了。

    ’” “這樣啊,你爸爸應該不會像你奶奶這種紅法。

    ”約翰·沃爾夫說。

     “有多少不同的紅法啊?”鄧肯問。

    約翰·沃爾夫憋着吐出一口長氣。

    然後,他開始告訴鄧肯非常暢銷的書和還算成功的書之間的區别。

    他談了政治理念類書籍和有争議的書籍以及小說。

    他告訴鄧肯圖書出版業的精細行規,他對鄧肯全盤相授對出版業的個人意見,其實他從沒告訴過蓋普這麼多。

    蓋普并不真正感興趣。

    鄧肯也不感興趣。

    鄧肯一條精妙行規也沒記住,約翰·沃爾夫剛開始解釋沒多久,他就快速睡着了。

     鄧肯不過是喜歡約翰·沃爾夫講話的調子。

    悠長的故事,緩慢的說明。

    這是蘿貝塔·馬爾登、珍妮·菲爾茲、他母親,還有蓋普在犬首灣宅子裡晚上給他講故事的聲音,讓他沉沉入眠,不會做噩夢。

    鄧肯已經習慣了這種聲音,在紐約聽不到這種聲音他就睡不着。

     早晨,蓋普和海倫覺得約翰·沃爾夫的衣櫃很有意思。

    裡面有一件漂亮的睡衣,無疑屬于約翰·沃爾夫最近交往的某個瘦長女人的,他肯定叫她昨晚别住在這兒。

    裡面還有30套黑西服,都是細條紋的,都很優雅,褲子都比蓋普的腿長出3英寸來。

    蓋普穿了一套他喜歡的來吃早飯,把褲管卷了起來。

     “老天,你有好多西服。

    ”他對約翰·沃爾夫說。

     “拿一套走,”約翰·沃爾夫說,“拿兩三套。

    拿你穿着的這套。

    ” “太長了。

    ”蓋普說着擡起一隻腳。

     “拿給人家改短。

    ”約翰·沃爾夫說。

     “你一套西服也沒有。

    ”海倫對蓋普說。

     蓋普覺得太喜歡這身西服了,想穿去機場,他用别針固定住褲管。

     “老天啊。

    ”海倫說。

     “和你站在一起我有點兒尴尬。

    ”約翰·沃爾夫說了實話,他開車送他們去了機場。

    他要完全确認把蓋普一家送出國。

     “哦,你的書,”他在車上對蓋普說,“我老忘記給你一本。

    ” “我知道。

    ”蓋普說。

     “我給你寄過去。

    ”約翰·沃爾夫說。

     “我還從來沒看見書封上印了什麼呢。

    ”蓋普說。

     “封底是你的照片,”約翰·沃爾夫說,“老照片,你見過的,我肯定。

    ” “封面呢?”蓋普說。

     “這個嘛,就是書名。

    ”約翰·沃爾夫說。

     “哦,是嗎?”蓋普說,“我還以為你或許不會印書名呢。

    ” “就是書名而已,”約翰·沃爾夫說,“在一張那種照片上面。

    ” “‘那種照片’,”蓋普說,“哪種照片?” “也許我公文包裡有一張,”沃爾夫說,“到了機場我找找。

    ” 沃爾夫很謹慎,之前他已經不小心把《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限制級肥皂劇”這句話溜出嘴了。

    蓋普似乎并不為其所擾。

    “聽好了,書寫得特别好,”沃爾夫是這麼說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個肥皂劇,不知怎地,就是太過頭了。

    ”蓋普歎了口氣。

    “生命,”他說,“不知怎地,就是過頭的。

    生命就是限制級肥皂劇啊,約翰。

    ” 約翰·沃爾夫的公文包裡有一張剪下來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沒有蓋普的照片,當然也沒有書封折頁。

    約翰·沃爾夫打算趁他們說再見的時候,把封面給蓋普。

    這剪下的封面,密封在一隻信封裡,這隻信封又裝在另一隻信封裡。

    約翰·沃爾夫很肯定,蓋普直到安穩坐上飛機之前,都無法拆開來看。

     蓋普一到歐洲,約翰·沃爾夫就會寄給他《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剩下的書皮。

    沃爾夫很肯定,這會讓蓋普大為光火想馬上飛回來。

     “這架飛機比别的大。

    ”鄧肯在機翼前邊的左側靠窗座位上說。

     “必須得大一些,因為這架飛機要飛過整片海洋。

    ”蓋普說。

     “求求你别再提這個了。

    ”海倫說。

    鄧肯和蓋普的座位隔條走道,一個空姐正在給小珍妮紮一根奇妙的背帶,她給挂在海倫面前的椅背上,好像别人家的孩子或是印第安人的孩子。

     “約翰·沃爾夫說你會有錢會出名。

    ”鄧肯對他父親說。

     “嗯。

    ”蓋普說。

    他在費工夫拆約翰·沃爾夫給他的兩個信封,信封麻煩得很,讓他困擾。

     “真的嗎?”鄧肯問。

     “但願如此。

    ”蓋普說。

    他終于見到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

    他說不好是因為這架大型飛機離地造成的突然失重感,還是因為封面這張照片,他覺得背脊一涼。

     這張被放大的黑白照片,顆粒粗糙得有雪花那麼大,上面有一輛救護車在醫院門口放病人下車。

    醫護人員們陰沉的灰色的臉,寫着無濟于事,流露出用不着着急的實情。

    床單下的屍體很小,完全被蓋住,一點兒看不見。

    這張照片像任何醫院寫着“急診”字樣的門口一樣馬上讓人覺得可怕。

    這可以是任何醫院,任何救護車,以及任何來不及救的小小屍體。

     照片用了一種濕潤的光面印刷,加上粗糙的顆粒,還有照片中的事故應該發生在雨夜,種種因素都讓這圖片好像是從任何低級報紙上剪下來的,可以是任何災禍。

    任何小孩兒的死亡,任何地點,任何年代。

    不過這圖片當然隻讓蓋普想到,當他們乍見沃特支離破碎地躺在那兒,灰色的絕望表情,浮上了所有人的臉。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這限制級肥皂劇的封面,旗幟鮮明地警告讀者: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這故事呼喚讀者廉價但即時的注意力,很成功。

    封面向讀者保證了馬上就能經曆病态的哀傷,蓋普知道這本書的内容也能辦到。

    要是當時他就讀到封面折頁上關于這小說和他人生的描寫,那他很可能前腳剛到歐洲,後腳就搭下一班飛機回紐約了。

    但正如約翰·沃爾夫所安排的那樣,他還有時間來屈服于這種宣傳手法。

    等蓋普讀到書封折頁的時候,他就會已經能消化了這可怕的封面照片了。

     海倫永遠消化不了,而且她永遠無法原諒約翰·沃爾夫。

    她也不能原諒他用在封底上的蓋普照片。

    那是事故幾年前拍的蓋普和鄧肯還有沃特的合照。

    是海倫照的這張照片,蓋普把它當聖誕卡寄給了約翰·沃爾夫。

    照片是在緬因州的碼頭拍的。

    蓋普除了一條泳褲什麼都沒穿,看起來身材很棒。

    他當時的身材的确很棒。

    鄧肯站在他身後,他瘦削的胳膊擱在他父親的肩上。

    鄧肯也穿着泳褲,皮膚曬得很黑,頭上時髦地斜挂着一頂白色的水手帽。

    他沖相機咧着嘴笑,漂亮的眼睛朝下看着鏡頭。

     沃特坐在蓋普的大腿上。

    他剛從水裡出來,渾身濕滑得像小海豹似的,蓋普正想用一條毛巾溫暖地包住他,不過沃特在扭着身子掙紮。

    他那張小醜似的特别歡樂的圓臉,沖着相機和拍照的媽媽哈哈大笑。

     蓋普看到這張照片時,他可以感到沃特濕冷的屍體在他懷中變暖變幹。

     照片下面,一行說明文字直擊人類最不高尚的本能。

     T.S.蓋普和他的孩子們(事故之前) 這句話暗示如果去讀這本書的話,就能知道究竟發生什麼意外了。

    當然了,讀了也不會知道。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不會真的告訴讀者任何關于這場意外的情況,雖然說句公道話,意外事件在這部小說裡唱了主角。

    唯一能讓讀者了解照片說明提及的意外的,是書封折頁上約翰·沃爾夫寫的垃圾文字。

    不過,盡管如此,一個父親和他在劫難逃的孩子們的照片,還是能騙讀者上鈎。

     人們蜂擁而至,來買珍妮·菲爾茲可憐兒子的這本書。

     在去歐洲的飛機上,蓋普隻有這張救護車照片來讓他施展想象力。

    即便在這樣的高度,他還是能想象得到人們蜂擁而至來買這書。

    他端坐在飛機上,對想象中來買書的人感到惡心,他還對自己寫出這種把人潮吸引來的書感到惡心。

     “蜂擁而至”的任何東西都讓蓋普感到不安,特别是人。

    坐在飛機上的他希望自己和家人能擁有更多隔絕和隐私,擁有比他所知的更多私人空間。

     “這麼多錢我們怎麼花?”鄧肯忽然問他。

     “這麼多錢?”蓋普說。

     “等你變得又有錢又出名之後,”鄧肯說,“我們要做什麼?” “我們就開心地大玩特玩。

    ”蓋普對他說,但他兒子那隻漂亮的眼睛帶着懷疑看穿了他。

     “我們現在正飛行在35,?000英尺的高度。

    ”飛行員說。

     “哇。

    ”鄧肯說。

    然後蓋普想把手伸過走廊去拉妻子的手。

    一個胖男子正不太肯定地走向廁所,蓋普和海倫隻能互相看着對方,用眼神交彙代替手牽手。

     在蓋普腦中,他看見了一身白的母親珍妮被高大的蘿貝塔舉在空中。

    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珍妮高過人群的那一幕,讓他背脊發涼,就好像《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上那張救護車的照片給他的感覺一樣。

    他開始和鄧肯聊天,說些什麼都好。

     鄧肯開始聊起沃特和底流來,那是件有名的家庭轶事。

    打從鄧肯記事起,每年夏天,蓋普一家都去新罕布夏的犬首灣度假,珍妮祖宅前長達數英裡的海灘為可怕的底流蹂躏。

    沃特大到可以冒險靠近海水時,鄧肯就讓他“小心底流”,海倫和蓋普好幾年來也這樣對他說過。

    沃特敬畏地退了回來。

    之後的三個夏天,沃特都被警告小心底流。

    鄧肯記得所有用詞。

     “底流今天很糟。

    ” “底流今天很強。

    ” “底流今天很邪。

    ”“邪”這個詞在新罕布夏很流行,并不限于形容底流。

     那幾年沃特都小心留意着底流。

    第一次被警告時,他問它會把人怎麼樣,他們隻是告訴他,它會把人拖下海去。

    說它會從下面把人吸住,把人淹沒拖走。

     鄧肯記得,那年是沃特在犬首灣度過的第四個夏天,蓋普、海倫和鄧肯觀察到沃特在望着大海。

    海浪濺起的浮沫到他腳踝那裡,他盯着海浪看,很久很久都沒有跨出一步。

    他們便走下來到海水邊和他說話。

     “沃特,你在幹嗎?”海倫問。

     “你在找什麼,蠢蛋?”鄧肯問他。

     “我想看‘底蛤蟆’。

    ”沃特說。

     “什麼?”蓋普說。

     “‘底蛤蟆’,”沃特說,“我想看。

    它有多大?” 蓋普、海倫和鄧肯屏住了呼吸,他們意識到,這些年來沃特想象着有一隻巨大的蛤蟆,潛伏在海岸邊,伺機把他往下吸,拖進海裡。

    這可怕的“底蛤蟆”。

    【22】 蓋普努力和他一同想象。

    它會不會浮出水面?會不會漂流?它是不是總住在水下,它皮膚很薄又鼓脹着,不停尋找它那粘舌頭能拉下水的腳踝?這惡魔“底蛤蟆”。

     “底蛤蟆”成了海倫和蓋普之間用來指代焦慮的暗号。

    在他們跟沃特講清楚怪物其實是不存在的(“是底流,蠢蛋,不是‘底蛤蟆’!”鄧肯對他号叫。

    )之後很久,蓋普和海倫自己一感到危險就會想起這個怪物來。

    比如路況擁堵嚴重,或者路面結冰,或者憂郁一夜之間襲來,他們就會對對方說:“今天‘底蛤蟆’很強。

    ” “記得嗎,”鄧肯在飛機上問,“沃特問它是綠色還是棕色的?” 蓋普和鄧肯都笑了起來。

    但它既不綠也不棕,蓋普想。

    它是我。

    它是海倫。

    它和壞天氣一個顔色。

    它和轎車一樣大。

     在維也納,蓋普感到“底蛤蟆”很強。

    海倫似乎沒感覺到,鄧肯則和其他11歲的孩子一樣,感受瞬息萬變。

    蓋普覺得回到這座城市有如重回史第林學校。

    街道、房屋甚或是美術館裡的畫,都好像他從前那些老師,變得更老了,他幾乎無法認出它們,它們則根本不認識他。

    海倫和鄧肯到處觀覽。

    蓋普則滿足于陪小珍妮散步,長長溫暖的秋天,他推着一輛和這座城市本身一樣充滿巴洛克風情的嬰兒車穿行,他對每一個往推車裡看并咂舌贊美小嬰兒的老人微笑點頭。

    維也納人看起來都吃好的穿好的,這也讓蓋普覺得新鮮,這座城市已經距離蘇聯占領時期很多年了,戰争的記憶和殘骸遺迹也早已遠離。

    如果說在他和他母親來的時候,維也納正處于垂死邊緣或已然死去,那麼現在蓋普覺得,有什麼嶄新但普通的東西,已經在這座老城裡長了出來。

     與此同時,蓋普也樂意帶鄧肯和海倫到處玩。

    他喜歡滲透了自己個人曆史并摻雜了維也納旅遊書的導覽路線。

    “這是希特勒第一次在此發表講話時,站的地方。

    這是我以前禮拜六早上買菜的地方。

    這裡是第四區,蘇占區,是著名的卡爾教堂所在地,還有上下美景宮。

    你們左側,歐根親王大道和阿根廷大道之間的那條小路就是我和媽……” 他們在第四區一家不錯的民宿租了幾間房間。

    他們商量着要送鄧肯進一家英語學校,但開車去那所學校很遠,要不然每天早上就得搭很久的有軌電車,而他們根本連半年都沒打算停留在這裡。

    他們大緻計劃着聖誕節就會在犬首灣和珍妮、蘿貝塔還有厄尼·霍爾姆一起過節。

     約翰·沃爾夫終于把書寄來了,書封什麼都一樣不缺,蓋普對“底蛤蟆”的感覺有那麼幾天變得無法忍受,然後那種感覺就被内化,吸收到表面以下。

    似乎不見了。

    蓋普到底還是寫了封措辭克制的信給他的編輯,信中表達了個人所受的傷害,公事公辦地說,他理解編輯這麼做的意圖是最好的,但……他又能多氣沃爾夫呢?蓋普自己提供了這個産品,沃爾夫隻不過是幫忙宣傳罷了。

     蓋普聽他母親說第一批評論“不太友善”,但珍妮在約翰·沃爾夫的建議下,沒有在信中附上這些評論。

    約翰·沃爾夫剪了第一篇出現在重要的紐約評論報刊上的贊譽文字:“女權主義運動,終于在一位重要的男作家身上産生了重要影響。

    ”一位評論家這樣寫道,她是某處的女性研究副教授。

    她繼而說《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第一本由男性撰寫的,對衆多女性遭受的異常的男性神經質壓力的深入研究”。

     “老天,”蓋普說,“說得好像我寫了本論文似的。

    這他媽的可是小說,是故事,是我編出來的!” “不過嘛,聽上去她挺喜歡的。

    ”海倫說。

     “她喜歡的不是這個,”蓋普說,“她喜歡的是别的東西。

    ” 但這篇評論幫助奠定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本“女權主義小說”的謠言基礎。

     “你就像我一樣,”珍妮·菲爾茲寫信給兒子說,“眼看着就要從我們這個時代很多流行的誤解中得益了。

    ” 其他評論說這書“偏執、瘋狂,充斥着毫無必要的暴力和性”。

    蓋普沒有看到大部分這類評論,但它們肯定也對銷量毫無影響。

     一個評論家肯定了蓋普是個嚴肅作家,“巴洛克式的誇張傾向失去控制”。

    約翰·沃爾夫倒是沒攔下這篇評論,一準兒是因為他自己很同意。

     珍妮寫信說,她越來越多地“涉身”新罕布夏的政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