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馬可·奧勒留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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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他說,“但這會兒她出門買東西去了。

    要是你願意等她的話,就請進來吧。

    ”然後他對來人微笑,盡管他一刻不停地仔細打量對方,就像退休老人在海邊看貝殼那樣仔細。

    在他的下巴痊愈、裂開的舌頭長好之前,蓋普用一大疊事先準備好的字條應門。

    很多訪客,拿到字條一點兒也不驚訝,因為這也是她們唯一的交流方式。

     “你好,我的名字叫貝絲。

    我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 蓋普會遞給她這個: “你好,我的名字叫蓋普。

    我的下巴壞了。

    ” 他沖她們微笑,再遞過去第二張字條,視情況而定。

    其中一張寫道: “廚房的壁爐火生得很好,左轉就是。

    ” 另一張寫着: “别難過。

    我母親就快回來了。

    這裡還有其他女子。

    你想見她們嗎?” 在這段時期裡,蓋普重新穿起運動夾克,并非因為懷念在史第林或維也納的舊時光,當然也不是因為在犬首灣必須穿着得體,這裡隻有蘿貝塔一人在意自己的穿着,而是純粹由于他需要口袋,他随身帶着的字條太多了。

     他試過在沙灘上跑步,但不得不放棄,他的下巴會震動,舌頭會打到牙齒。

    但他在沙灘上步行好幾英裡,警車把一個年輕男子帶來珍妮家的這天,他剛散完步回來,警察手挽手把這個男子扶上很大的前門廊。

     “蓋普先生嗎?”一個警察問。

     蓋普散步也穿着一身跑步裝,他沒帶字條,但他點點頭,表示是的,他就是蓋普先生。

     “你認識這小子嗎?”一個警察問。

     “他當然認識了,”年輕男子說,“你們警察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你們不懂怎樣放松。

    ” 是那個穿紫色寬袍的小子,被蓋普護送出拉爾夫太太閨房的那位,蓋普覺得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本想不認他,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小子一分錢也沒有,”警察解釋道,“他不住在這附近,也沒工作。

    他也沒在任何地方上學,我們打電話給他家裡人,他們說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也不像想知道的樣子。

    但他說,他和你住在一塊兒,你會幫他說話。

    ” 蓋普當然無法說話。

    他指了指下巴的縫線,做了個在手掌上寫字的動作。

     “你什麼時候戴起牙套來的?”這小子問,“大多數人都小時候戴牙套的。

    你的牙套,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

    ” 蓋普在警察給的交通違章表背面寫了字。

     “是的,我來對他負責。

    但我不能幫他說話,因為我弄斷了下巴。

    ” 那小子從警察身後讀了字條。

     “哇,”他咧開嘴笑着說,“把你弄成這樣的另一個家夥怎麼樣了啊?” 他丢了四分之三的陰莖,蓋普在心裡說,但他沒有把這話寫在交通違章表或其他什麼東西上。

    從來沒有。

     原來,這男孩兒在監獄裡讀了蓋普的所有小說。

     “要是我早知道你寫了那些書,”這小子說,“我才不會那樣不禮貌。

    ”他名叫蘭迪,他已經成了蓋普的狂熱粉絲。

    蓋普很肯定,他的大部分欣賞者一定有流浪兒、孤獨的孩子、腦子不行的成年人、怪人,隻有極個别沒什麼變态口味的正常人。

    但蘭迪來找蓋普,就好像蓋普是他唯一肯追随的領袖人物。

    因為他母親犬首灣房子的功能,蓋普不是很好拒絕這男孩兒。

     蘿貝塔·馬爾登自告奮勇,對蘭迪簡要說明了蓋普和家人的意外。

     “那個人高馬大的漂亮妞是誰?”蘭迪以一種敬畏的口氣小聲問蓋普。

     “你認不出她?”蓋普寫道,“她以前是費城老鷹隊的近端鋒。

    ” 但連蓋普的酸楚,也沒法消減蘭迪讨人喜歡的熱情,起碼不是馬上讓他冷下來。

    這男孩兒能逗鄧肯玩上好幾個小時。

     “天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蓋普對海倫抱怨,“一定是對鄧肯說了他所有的嗑藥經曆。

    ” “這孩子沒有嗑藥,”海倫叫蓋普放心,“你母親問過他。

    ” “那麼他就是講給鄧肯聽他刺激的犯罪史。

    ”蓋普寫道。

     “蘭迪想當作家。

    ”海倫說。

     “人人都想當作家!”蓋普寫道。

    但這話不對。

    他就不想當作家了,不再想當了。

    他想寫作的時候,隻有最駭人的死寂的主題跳出來歡迎他。

    他知道,必須忘了發生過的事,而不是抱着回憶不放、用藝術的形式誇大苦難。

    這很瘋狂,但無論何時,他隻要一想寫,那個唯一的主題就跳出來,勾引他,新鮮的牽動肺腑的水塘,帶着死亡的臭氣。

    于是他不寫了,連試也不想試。

     最後蘭迪走了。

    盡管鄧肯舍不得他走,但蓋普覺得松了口氣,他沒有給任何人看蘭迪留給他的字條。

     “我永遠不可能像你一樣優秀,在任何方面都不行。

    就算這是真的,你也可以在揭人瘡疤的時候不那麼狠。

    ” 所以我不是個親切的人,蓋普想。

    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新發現嗎?他把蘭迪的字條扔了。

     蓋普下巴上的線拆掉,舌頭長好之後,他又開始跑步。

    天氣暖和起來,海倫開始遊泳。

    她被告知這對恢複肌肉線條、強健鎖骨有好處,盡管她還是感到疼痛,特别是蛙泳的時候。

    蓋普覺得,她大概遊了好幾英裡,直接遊向大海深處,然後再沿着海岸遊。

    她說,她之所以遊出岸邊那麼遠,因為那裡的水比較平靜,越靠近海岸,浪就越會影響她的動作。

    但蓋普很擔心。

    他和鄧肯有時用望遠鏡看她。

    要是有什麼事發生,我要怎麼辦?蓋普不知道。

    他遊泳不行。

     “媽媽遊泳很厲害的。

    ”鄧肯讓他放心。

    鄧肯自己也很會遊。

     “她遊得太遠了。

    ”蓋普說。

     夏日遊人來了以後,蓋普一家不再在衆目睽睽之下鍛煉了,他們在海灘上玩,或者隻有清晨才會下海。

    夏日人潮洶湧的時候和傍晚時分,他們在珍妮家有遮篷的門廊上看着這個世界,他們退回到了這棟涼爽的大屋裡。

     蓋普稍微好了些。

    他開始寫作了,一開始還有點兒誠惶誠恐,他寫下很長的情節大綱和對人物的想法。

    他避開主要人物不寫,起碼他覺得,他們是主要人物——丈夫、妻子、一個孩子。

    相反他專注于偵探,一個和這一家沒關系的人。

    蓋普知道,這本書的中心隐藏着什麼恐怖,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通過一個和罪案無關的警方調查人員切入這個故事,避開自己個人的焦慮。

    我有什麼必要寫這個探員呢?他思考着,于是他将這個探員寫成一個連他自己也能理解的人。

    然後蓋普站到離死亡的臭味本身更近的位置開始寫。

    鄧肯眼睛上的繃帶拆了,這孩子戴着一片黑布,在他夏天曬得黑黑的皮膚映襯下,幾乎可以說很帥。

    蓋普深吸一口氣,開始寫作這部小說。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就開始于蓋普療傷期間的這個夏末。

    大約在那個時候,邁克·米爾頓出院,手術之後走路還彎着腰苦着臉。

    由于引流不當,造成了感染,因為常見的泌尿問題變得更為嚴重,他不得不接受手術把剩下的陰莖也去除了。

    蓋普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在那個時刻,恐怕連這個消息也不能讓他開心點兒。

     海倫知道蓋普又重新開始寫作了。

     “我不會讀的,”她對他說,“一個字也不會讀。

    我知道你不得不寫,但是我永遠不想看。

    我不想傷你的心,但你要理解我。

    我必須得忘記那件事,如果你不得不寫那件事的話,希望老天助你一臂之力。

    每個人有不同的方式來埋葬過去。

    ” “嚴格說起來,不是關于‘那個’的,”他對她說,“我不寫自傳體小說。

    ” “我也知道這點,”她說,“不過我還是同樣不會讀的。

    ” “當然,我理解。

    ”他說。

     他始終明白,寫作是一項孤獨的事業。

    别人不讀,讓孤獨的事變得更孤獨了。

    他知道,珍妮會讀的,她像釘子一樣硬。

    珍妮看着他們好轉,她看着新病人來了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