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回輪到了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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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個出現在他腦子裡的事。

    他小心地看看海倫,這會兒正醒着躺在他身邊。

     “邁克·米爾頓。

    ”蓋普輕輕地自言自語,但是故意讓海倫聽到。

    他看着她不置可否的臉。

    要麼她在白日做夢,腦子還在遠方,要不就隻是沒聽到他的話。

    再不然,他想,就是她已經在想邁克·米爾頓這個名字了,于是當蓋普說出來的時候,隻不過是她已經在對她自己說的名字了,而且她沒注意到蓋普把這名字說出口了。

     邁克·米爾頓,比較文學三年級研究生,之前在耶魯念法語專業,以不鹹不淡的成績畢業,之前他念的是史第林學校,不過他對自己的預校經曆很低調。

    一旦他知道人家知道他念過耶魯,他也會表示謙虛,但他從來不對自己大學三年級的海外留學經曆謙虛,他去的是法國。

    聽聽邁克·米爾頓說起他的歐遊經曆,沒人會想到他隻在那兒待了一年,因為他能說得好像整個青年時代都在法國度過似的。

    他25歲。

     盡管他在歐洲隻是短暫居住過,但他看起來像是從那裡買回了能穿一輩子的衣服:幾件寬翻領喇叭袖寬粗呢外套。

    外套和褲子的剪裁,讓臀部和腰部都顯得好看,蓋普還在史第林念書的時候,他們美國人就說這種樣式是歐陸風。

    邁克·米爾頓穿襯衫時,領口總是敞開到喉嚨這裡,總留兩粒扣子不扣,領子垮垮的,帶點兒文藝複興風情,潇灑随便又極度完美的作派。

     他和蓋普完全不同,就像一個是鴕鳥,一個是海豹。

    邁克·米爾頓穿戴整齊的時候,看上去很優雅;脫掉衣服,他最像蒼鹭。

    他又瘦又高的,身上那件剪裁得體的粗呢外套,遮掩起他的佝偻。

    他有副模特身材,最适合穿衣服那種。

    要是脫光了,他的身體便沒什麼可看的。

     邁克·米爾頓在幾乎所有方面,都是蓋普的反面,除了他們都極為自信,他和蓋普一樣自負,不知這算不算優點。

    像蓋普一樣,他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是完全相信自己的人才會表現出來的。

    最初就是這些特質,在很多年前讓海倫喜歡上了蓋普。

     現在這些特質再度出現,換了身新衣服,盡管這些特質體現在那麼不同的一個人身上,但海倫還是認得出。

    她通常對講究穿着的年輕男子不感冒,這些人的衣着談吐,就好像歐洲讓他們變得厭世并且懂得睿智地哀愁,但是實際上,他們年輕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康涅狄格州的汽車後座度過。

    不過,海倫少女時代也通常不喜歡摔跤手的。

    海倫喜歡自信的男人,而且不是古怪地盲目自信。

     邁克·米爾頓吸引海倫之處,是很多男人和少數女人吸引她的地方。

    30多歲的她,是個迷人的女人,并不僅僅因為外表美,還因為她簡直完美。

    必須指出一個重要的區别,她看起來不僅保養有道,而且她有很好的理由來保養自己。

    海倫這種驚人但迷人的外表,并沒有誤導别人的意思。

    她是個成功的女人。

    她看起來能全盤掌控自己的生活,隻有最自信的男人,敢在她回看的時候,繼續盯着她看。

    哪怕在公車站,她都是那種一回看别人,别人就不敢盯着她看的女人。

     海倫不習慣在環繞英語系的走廊上被人盯着看,雖然人人一有機會就看她,但都是偷偷看。

    因此這一天,她對邁克·米爾頓投來的長長的真誠目光毫無準備。

    他就這麼站在大廳裡,看着她走向自己。

    反而是海倫移開了目光,他轉過身看着她走過自己身邊,往大廳另一頭走去。

    他用海倫能聽到的音量問旁邊的人:“她在這兒教書還是讀書?她到底是在這幹嗎的?” 那一年的第二個學期,海倫教一門名為“叙事視角”的課,這是開給研究生的讨論課,隻收幾個程度高的本科生。

    海倫對發展和深化叙事技巧感興趣,特别是對現代小說裡的。

    第一節課上,她就注意到一個長相比較成熟的學生,留着稀疏的淡色八字胡,穿一件高級襯衫,開着兩粒紐扣,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發下去一份問卷。

    其中一題問學生為什麼對這門課感興趣。

    一個叫邁克·米爾頓的學生寫道:“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想做你的情人。

    ” 下課以後,海倫一個人在辦公室閱讀問卷。

    她覺得知道班上哪個人是邁克·米爾頓了,如果是哪個她沒注意到的男生寫的,她就會把這份問卷給蓋普看。

    蓋普可能會說:“給我看看那渾球是誰!”或者“我來把他介紹給蘿貝塔·馬爾登”。

    他們會一起呵呵笑,蓋普會笑她勾引學生。

    因為隻要一告訴蓋普,不管那男孩兒是誰,他的意圖就會在他們倆之間公開,不可能讓海倫和他真的聯系上,海倫清楚這一點。

    她沒有把問卷給蓋普看的時候,就已經感到愧疚了,但她想如果邁克·米爾頓是她想的那個人的話,她樂意讓這事再往前發展那麼一點兒。

    此刻,在她的辦公室,海倫真沒預見到事情會不止發展那麼一點兒,就發展那麼一丁點兒能有什麼壞處呢? 如果哈裡森·弗萊徹仍是她的同事,她就會給他看那問卷。

    無論如何,不管那邁克·米爾頓是誰,哪怕就是那個打扮出奇的男生,她都會告訴哈裡森這件事。

    哈裡森和海倫之間,從前有過一些此類秘密,他們不讓蓋普和愛麗絲知道,都是永久無害的秘密。

    海倫知道,把邁克·米爾頓喜歡自己這件事告訴哈裡森,是另一種防止什麼事發生的好法子。

     但她沒有跟蓋普提邁克·米爾頓,當然也沒告訴哈裡森,哈裡森正在别的地方找人讨要終身教職呢。

    填寫問卷的筆迹是黑色的18世紀的字體,那種隻有特殊的鋼筆能寫出來的字體。

    邁克·米爾頓的留言,比印出來的看起來還永久,海倫讀了一遍又一遍。

    她記住了其他問題的回答:生日、年級、之前在英語系或比較文學系修過的課。

    她查看了他的成績單,他的成績不錯。

    她打電話給上學期教過邁克·米爾頓的兩個同事,她從他們那裡打聽出邁克·米爾頓是個好學生,有上進心,驕傲到了虛榮的地步。

    盡管兩個同事沒說出口,但她從他們那裡得到的印象是,邁克·米爾頓有天賦,但是不讨人喜歡。

    她想到他襯衫上那故意不扣的紐扣,她現在很肯定就是他,想象着自己幫他扣好。

    她想到那淡淡的八字胡——他嘴唇上一條細線。

    蓋普後來評論邁克·米爾頓的胡子,說是對毛發界和嘴唇界的侮辱。

    蓋普覺得,他那道毛,頂多是對八字胡的模仿,邁克·米爾頓要想對得起他的臉,還是把它剃掉為好。

     但海倫喜歡邁克·米爾頓嘴唇上那條奇怪的胡子。

     “你本來就什麼胡子都不喜歡。

    ”海倫對蓋普說。

     “我就不喜歡那條胡子,總的來說我跟胡子沒仇。

    ”蓋普堅持這麼說,哪怕海倫其實是對的——自從蓋普遇見那八字胡小子以後,他就讨厭所有胡子。

    八字胡小子,永遠毀了蓋普對胡子的印象。

     海倫也喜歡邁克·米爾頓鬓角的長度,有點兒金色的卷發,蓋普的鬓角剪到和他深色的眼睛一個高度,差不多到耳朵上方,盡管他的頭發厚而且蓬松,還總是留到能遮住被癫子咬掉的耳朵的長度。

     海倫還注意到,她丈夫的怪癖開始讓她生厭了。

    既然現在他安于寫作低潮了,也許她隻是對他的古怪比以前更留意了,他寫作時,也許就沒那麼多時間用來搞怪了?無論是什麼原因,她覺得煩。

    比如,他在家門口車道上搞的把戲,就讓她火大,他的行為甚至還自相矛盾。

    蓋普這麼大驚小怪緊張兒童安全的人,平常擔心莽撞的司機、煤氣漏氣之類的,但他天黑以後把車開上他們家車道和車庫的方式,讓海倫害怕。

     他們家的車道,是從一條下坡路上伸出來的一條往上的陡坡。

    蓋普如果知道孩子已經睡着了,他在車裡就會熄火關燈,讓車滑上漆黑的車道,他會在離開下坡路時候,預留足夠的動力開上車道頂端,然後往下開進他們漆黑的車庫。

    他說這麼做引擎聲和車頭燈就不會把孩子吵醒了。

    但不管怎樣,他還得重新點火掉頭送保姆回家,海倫說他搞這套把戲隻是為了找刺激,又孩子氣又危險。

    他的車總是壓到扔在漆黑車道上的玩具,或者撞上車庫後面放得不夠遠的自行車。

     一次有個保姆對海倫抱怨,她讨厭車熄火而且車頂燈熄滅的時候滑下車道。

    另一個把戲是:他會在車就要開上大路之前,快速松開離合并開燈。

     會不會我才是躁動不安的那個?海倫懷疑。

    她在想到蓋普的躁動之前,還沒想過自己也躁動不安。

    蓋普的習慣和常規作派,究竟真的讓她煩了多久?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從讀了邁克·米爾頓的問卷回答,才注意到自己煩蓋普的。

     海倫開車去辦公室的路上,想着該對那粗魯自負的男生說什麼,車子的變速杆把手在她手裡脫落下來,光着的變速杆劃到了她的手腕。

    她邊罵髒話邊把車停到邊上,檢查傷勢以及變速杆的受損情況。

     變速杆把手已經脫落好幾個星期了,螺紋已經光了,蓋普好幾次試圖用膠帶将把手固定在變速杆上。

    海倫抱怨過他這種半吊子的修理法,但蓋普從來沒說過自己手巧,而且車輛養護是海倫的家務責任之一。

     雖然他們大緻同意兩人的家務分工,但有的家務說不清楚該誰做。

    蓋普雖然主内,但海倫燙衣服(“因為,”蓋普說,“你是在乎衣服要燙平的人。

    ”),海倫還負責把車送去修(“因為,”蓋普說,“你是每天開車的人,你最清楚哪裡要修。

    ”)。

    海倫願意燙衣服,但她覺得蓋普應該負責車。

    她不喜歡被修車廠的人從車庫送去辦公室,要和開車不夠小心的年輕技工坐在油膩的車裡。

    海倫覺得修車行還算友好,但她讨厭待在那兒,而且技工們關于她交車以後由誰送她上班的玩笑開得太多,最後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玩了。

    “誰有空帶蓋普太太去大學?”技工頭頭總是對着潮濕油膩又黑暗的修車坑裡吼。

    然後三四個雖然熱心但是全身髒兮兮的小子,會扔下扳手和尖嘴鉗,從修車坑裡把自己拖出來,他們猛沖過來,願意和清瘦的蓋普教授同乘一輛車去上班,享受這短暫的興奮時刻,哪怕車上哐啷哐啷堆着汽車配件。

     蓋普對海倫指出,他去修車的時候,可沒人這麼踴躍要送他,他得在車庫等一個小時,才能哄一個拖着腳不情願的人開車送他回家。

    他早上的工作就算毀了,他于是裁定,修護車是海倫的責任。

     他們都一直拖着不去處理變速杆把手的問題。

    “你隻要打個電話訂一副新的來,”海倫對他說,“我就能開去那裡,等他們給我擰上去。

    但是我不想把車留在他們那裡一天,讓他們浪費時間來修這根變速杆。

    ”她把把手扔給他,但他出門用膠帶把它給綁回了車上,小心地綁在了變速杆後面。

     不知怎的,她覺得,把手總是在她開的時候脫落,不過,當然了,她開車的時候比他多。

     “媽的。

    ”她說了聲,開着帶着毫無遮蓋的醜陋變速杆的車去辦公室。

    每次不得不變速的時候,手都疼,她的手腕被擦出了一點兒血,蹭到了她的西裝裙上。

    她把車停好,拿着那隻變速杆把手穿過停車場,朝她辦公樓走去。

    她考慮過把它扔進排水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