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馬可·奧勒留死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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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帶蓋普去歐洲的時候,比起其他大部分18歲的年輕人,蓋普對孤獨封閉的作家生活更有心理準備。

    他已經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活得很好:畢竟,養大他的女人,認為孤獨封閉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活方式。

    過了很多年,蓋普才會意識到自己一個朋友也沒有,珍妮·菲爾茲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

    厄尼·霍爾姆因為懂得理解懂得保持距離,才成了珍妮·菲爾茲第一個朋友。

     在珍妮和蓋普找到公寓之前,他們住過十幾處維也納的民宿。

    這是廷池老師出的主意,他覺得要想找到城市裡最愛的地方,這是一種理想方式:先在每個地區都住一下再作定奪。

    在民宿的短暫逗留,對1913年夏天來到維也納的廷池來說一定更惬意。

    珍妮和蓋普到維也納的時候,已經是1961年,他們很快就煩透了拖着打字機在民宿之間搬來搬去。

    然而正是這份經驗,成了蓋普第一篇重要的短篇小說《格裡爾帕策民宿》的素材。

    蓋普到維也納之前,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民宿,但他很快發現民宿不如旅館:都比較小,不雅緻,有時提供早餐,有時不。

    有時候民宿省錢,有時候更貴。

    珍妮和蓋普找到過幹淨舒适友好的民宿,不過通常都很破爛。

     珍妮和蓋普沒費多少工夫就決定住在環城大道内或大道附近。

    這條大道環繞着這座古城中心,城市裡的主要活動都在這裡。

    這裡,也是不說德語的珍妮稍微應付得來的地區,因為是維也納最都市化的地方,如果維也納有稱得上都市化的地方的話。

     蓋普很高興能指揮母親,在史第林學的三年德語讓他成了一家之主,他很明顯享受領導珍妮的滋味。

     “點維也納炸肉排,媽媽。

    ”他對她說。

     “我覺得Kalbsnieren聽着挺有趣。

    ”珍妮說。

     “那是小牛腰子,媽媽,”蓋普說,“你喜歡腰子嗎?” “我不知道,”珍妮承認,“應該不喜歡。

    ” 他們終于搬進自己的住處之後,蓋普擔下了購物大任。

    珍妮18年來都在史第林食堂吃飯,她從來沒學過煮飯,而現在她又看不懂菜譜。

    蓋普是在維也納發現自己有多愛煮飯的,但他聲稱最喜歡歐洲的第一樣東西是“廁所”,字面意思就是水箱。

    住民宿的時候,蓋普發現所謂水箱是一間小房間,裡面除了一個坐便什麼都沒有,這是讓蓋普覺得合理的第一件歐洲東西。

    他寫信告訴海倫,這“是最有智慧的系統,在一個地方尿尿大便,在另一個地方刷牙”。

    廁所在蓋普的故事《格裡爾帕策民宿》裡當然也被重點描寫,但蓋普很長一段時間裡還寫不成這故事,也寫不出其他東西。

     盡管和其他18歲的同齡人相比,蓋普具有罕見的自控力,但初來乍到實在有太多東西可看了,再加上他馬上必須負責幹的活。

    幾個月來蓋普都太忙了,唯一讓他滿意的寫作就是給海倫寫的信。

    他太過興奮于探索新世界,還沒空建立起必要的日常寫作習慣,盡管他也嘗試過。

     他想寫個一家人的故事,他隻知道開頭是這一家的生活很有趣,家人很親密。

    光是這樣還不夠。

     珍妮和蓋普搬進一間奶油色的、天花闆很高的公寓,在一棟老房子的二樓,房子位于第四區一條叫施溫德路的小路上。

    從他們的住處,拐個彎就是歐根王子大道、黑山廣場和上下美景宮。

    蓋普終于把全城的美術館都跑了個遍,但珍妮除了上美景宮哪兒都沒去。

    蓋普跟她解釋了,去美景宮隻有19和20世紀的繪畫,但珍妮說19和20世紀對她來說就夠了。

    蓋普解釋說她至少可以經花園走到下美景宮去看看巴洛克時期的收藏,但珍妮搖了搖頭,她在史第林上過幾門藝術史的課,受的教育夠多了,她說。

     “還有勃魯蓋爾,媽媽!”蓋普說,“你隻要搭環城大道方向的有軌電車在瑪利亞·希爾費大道下車。

    車站對面的大博物館,就是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了。

    ” “但是我可以走去美景宮,”珍妮說,“為什麼要乘街車?” 她也可以走去卡爾教堂,而且隻要在阿根廷大道上走上一小段,就能看見一些外觀有趣的領事館房子,比利時領事館就在他們施溫德路的公寓馬路對面。

    珍妮說她喜歡在自家附近待着。

    她有時會去離家一個路口的一家咖啡館讀英語報紙。

    她從來不自己出去吃飯,除非蓋普帶她去;除非他在公寓裡煮飯,不然她在家就什麼都不吃。

    她全心全意在琢磨要寫些什麼,寫作的欲望勝過那段時間的蓋普。

     “人生的這個階段,我沒工夫做個遊客,”她對兒子說,“不過你自便,盡情吸收這裡的文化。

    這才是你該做的。

    ” “吸收,吸……吸……吸收。

    ”廷池對他們說過。

    似乎珍妮覺得這就是蓋普該做的,至于她自己,她覺得已經吸收夠了,有很多話要說。

    珍妮·菲爾茲當時41歲。

    她想象着自己人生精彩的時光已經過去,現在想做的隻是寫下來。

     蓋普給她一張紙随身帶着。

    上面寫着公寓地址,以防她迷路:施溫德路,15/2,維也納,第四區。

    蓋普不得不教她怎樣用德文念自己的地址,教了很久。

    珍妮吐出一句:“施溫德路十物豪半維。

    ” “再說一遍,”蓋普說,“你想在迷路的時候一直找不到路嗎?” 蓋普白天在城裡調查好晚上要帶珍妮吃晚飯的地方,等傍晚珍妮寫完了就帶她去,他們會喝罐啤酒或一杯葡萄酒,蓋普向她講述一整天的見聞。

    珍妮禮貌地聽着。

    葡萄酒和啤酒讓她想睡。

    通常他們在某個好館子吃完飯,蓋普陪珍妮坐有軌電車回家,他很驕傲從來用不着出租車,因為他已經将電車系統摸得門兒清。

    有時他早上去露天市場買菜早早回家煮飯。

    珍妮從來不抱怨,在家吃或出去吃她都無所謂。

     “這是奧地利白葡萄酒,”蓋普給她講解這種葡萄酒。

    “配脆皮烤豬吃很好。

    ” “多有趣的詞語。

    ”珍妮評論道。

     蓋普後來在對珍妮文風的評價中寫道:“我母親英語都不怎樣,難怪從來沒打算學德語。

    ” 盡管珍妮·菲爾茲每天坐在打字機前,但她并不知道怎麼寫。

    盡管她的确在埋頭苦寫,但她不愛讀自己寫的東西。

    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努力回憶自己讀過的好文章,以及為什麼它們和自己的初次嘗試不同。

    她就事論事地從起初寫起:“我出生了”,等等。

    “我父母想讓我待在衛斯理,但是……”當然還有:“我決定生個自己的孩子,終于用以下的方法生下來了……”但是珍妮讀過足夠多的好故事,她知道自己寫的讀起來不像她記憶裡的好故事。

    她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她經常派蓋普去僅有的幾家賣英文書的書店。

    她想更仔細地研究書的開頭是怎麼寫的——她雖然已經洋洋灑灑打了300多頁,還是感到自己的書沒有開好頭。

     盡管珍妮一個人默默地受困于寫作瓶頸,但和蓋普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笑盈盈的,即便她極少在認真聽。

    珍妮·菲爾茲一生都覺得,所有事,都是一開始就結束了。

    比如蓋普的學習生涯,比如她自己的學生時代,比如蓋普上士。

    她還愛着兒子,但是感到她養育他的人生階段結束了,她覺得已經把蓋普養到那麼大,現在應該讓他自己找事做了。

    她不可能再從各種人生選擇中給他報名學摔跤,或報名做别的事了。

    珍妮喜歡和兒子住在一起,其實,她從沒想過他們會分開住。

    但珍妮希望蓋普在維也納每天自己找樂子,蓋普也真的這麼做了。

     他那個關于親密又有趣的一家人的故事毫無進展,除了給這一家找到了件有趣的事做。

    這一家的爸爸是一種調查人員,家人跟着他去工作。

    工作的内容是調查奧地利所有的餐館、旅館和民宿,按照A、B、C三等給它們評分。

    這是蓋普幻想自己肯做的工作。

    像奧地利這種如此依賴旅遊業的國家,對遊客吃飯睡覺的場所進行分類和再分類應該極其重要,但蓋普想象不出重要在哪裡,或對誰來說重要。

    目前為止關于這一家他隻知道這個故事:他們做着好玩的工作。

    他們曝光錯漏,評出等級。

    那又如何?對海倫來說這很容易寫。

     夏末初秋的時候,蓋普靠雙腳和電車逛遍了維也納,一個人也沒認識。

    他寫信給海倫說,“覺得沒有像自己一樣的人理解自己,是青春期的一部分。

    ”蓋普寫道,他相信維也納加強了他心裡的這個感覺,“因為在維也納,真的一個像我的人都沒有。

    ” 他的感受從數量上說至少是對的。

    在維也納,連像蓋普一樣大的人都很少。

    沒有多少維也納人生于1943年,說起這個,應該說從納粹1938年開始占領維也納直到1945年戰争結束,其間沒有多少維也納人出生。

    盡管因強暴出生的嬰兒數量驚人,但在1955年蘇軍占領結束之前,想要孩子的維也納人很少。

    維也納在17年間都被外國人占領。

    可以理解,對大多數維也納人來說,那17年不是個要孩子的好時候。

    蓋普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經驗,讓他對18歲這個年紀感到奇怪。

    這一定讓他長大得更快,也一定讓他越來越覺得維也納更像“一座死城的博物館”,而不是一座還活着的城市,正如他在給海倫的信中寫的那樣。

     蓋普的觀察并非批評。

    蓋普喜歡在這座博物館晃來晃去。

    “一座更真實的城市,也許并不适合我,”他後來寫道,“但維也納已經死了,一動不動地随便我看,我随便思考它,反複觀察。

    在一座活着的城市,我永遠不會注意到那麼多事物。

    活着的城市,不會一動不動。

    ” 因此T.S.蓋普花了這暖和的幾個月,到處留心看維也納,并給海倫·霍爾姆寫信,料理母親的生活瑣事。

    他母親選擇的冷清人生,因為寫作更與世隔絕了。

    “我的作家母親。

    ”蓋普在無數封給海倫的信裡這麼開玩笑地提起她。

    但他羨慕珍妮,好歹可以寫作。

    他自己的故事停滞不前。

    他意識到可以給他那個虛構的家庭安排一次又一次冒險,但是他們上哪兒去呢?去另一家甜品不夠好永遠拿不到A的B級餐廳,去另一家評分從B滑到C的旅館,因為大廳裡的黴味揮之不去。

    也許讓調查員的某個家人在一家A級餐廳中毒,但這樣寫的意思是?可以寫一些瘋子,甚至罪犯,藏在某家民宿裡,但是他們和情節布局有什麼關系? 蓋普知道,他還沒有整體情節布局。

     他在火車站看到過從匈牙利或南斯拉夫來的四名成員的馬戲團表演。

    他想把他們編進故事裡。

    馬戲團裡有一頭在停車場一圈圈騎摩托的熊。

    一小群人聚集過來,一個用雙手走路的男子,在熊表演的時候用一個罐子收錢,罐子擱在他腳底闆上,他偶爾會摔倒,熊也會。

     終于,摩托車發動不了了。

    沒人知道馬戲團的另兩個人在幹嗎,隻知道他們應該是要随時準備好替代熊和用手走路的男子的,警察過來,讓他們填一大堆表。

    表演并不好看,人群散去,如果這幾個人算人群的話。

    蓋普看得最久,不是因為他想看這個老弱的馬戲團接下來還會表演什麼,而是因為他很想把他們寫進故事裡。

    他想象不出怎麼寫進去。

    蓋普離開火車站的時候,他可以聽見那頭熊在嘔吐。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蓋普唯一的進展,隻有故事的标題:“奧地利旅遊局。

    ”他不喜歡。

    于是他便繼續旅遊,不再寫作。

     但是天冷了之後,蓋普就厭倦了旅遊,他開始和海倫争吵,說她回信不夠多,這說明他給她寫了太多。

    她比他忙多了,她以二年級生的水準被大學錄取,修了比平均課量多一倍不止的課。

    如果說海倫和蓋普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他們都表現得好像急着趕路一樣。

    “放過可憐的海倫吧,”珍妮對他說,“我以為你除了寫信,還要寫點兒别的呢。

    ”但蓋普不喜歡和他母親在同一間房裡競争。

    她的打字聲從來不斷,從來不停下來思考。

    蓋普知道,這穩定的敲擊鍵盤聲,在他好好開始寫之前,就會毀了他的作家之路。

    “我母親,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改稿時的安甯。

    ”蓋普有一次評論道。

     到了11月,珍妮已經寫了600頁草稿,但她還是感到沒有真正開始。

    沒有一個主題,能讓蓋普像珍妮這樣毫不間斷地寫。

    他發現,想象遠比回憶難多了。

     他的“突破”,如他後來寫信告訴海倫時說的,出現在一個寒冷的下雪天,在維也納城市曆史博物館。

    那是一個離施溫德路幾步之遙的博物館,不知為何他以前沒去參觀過,因為想着随時可以走過去。

    是珍妮告訴他這個地方的。

    那是她真正參觀過的兩三個地方之一,隻是因為它就在卡爾廣場對面,就在她所說的自家附近。

     她提到這間博物館裡有一間作家的房間,她忘了是誰的了。

    她覺得,在博物館裡辟出一間作家的房間這個點子很有趣。

     “作家的房間,媽媽?”蓋普問。

     “對,一整個房間,”珍妮說,“他們搬來那個作家的全部家具,也許還有牆和地闆。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

    ”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蓋普說,“整個房間都在博物館裡?” “對,我覺得那是間卧室,”珍妮說,“不過那個作家,也真的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