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紮羅山的雪

關燈
的混蛋。

    ” 他們殺死的奧地利人,他後來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都是同一撥人。

    不,不是同一撥人。

    那一整年與他一道滑雪的那個奧地利人漢斯,一直待在“國王獵人”客棧,他們一同到鋸木廠上邊的那個小山谷裡打野兔的時候,談起在帕蘇比奧的那次戰鬥,以及向波第卡和阿薩洛納發動的進攻。

    這些他都隻字未寫。

    還有蒙特克爾諾、西特科蒙姆、艾爾西陀的事,他都不曾寫過。

     他在弗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度過了幾個冬天?是四個冬天。

    他記起一個賣狐狸的人,那時他們步行來到布魯登茨,那一回是去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記起在結冰的地面上,在粉末一般的雪上急速滑行的情景:你一邊高唱“嗨!嗬!羅利說!”一邊滑過最後一程,然後直奔險峻的陡坡,飛身直下,轉過三個彎道來到果園,出了果園又越過那道溝渠,登上了客棧後邊的那條冰凍大道。

    你把綁帶敲松,把滑雪闆踢下,把它們靠在客棧外面的木頭牆上。

    燈光從客棧房間的窗戶裡透出來,房間裡,煙霧缭繞,新酒飄香,一派暖意,人們正拉着手風琴。

     “我們在巴黎時住在什麼地方?”此刻,在非洲,他向坐在他身邊帆布椅子裡的女人問道。

     “在克麗容,你知道的。

    ” “我為什麼知道?” “我們總是住在那裡。

    ” “不,不總是。

    ” “我們在那裡住過,還在聖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住過。

    你說過愛那個地方。

    ” “愛是一堆臭糞,”亨利說,“而我是一隻站在那糞堆上咯咯亂叫的公雞。

    ” “如果你不得不離開人世,”她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身後的一切都斬盡殺絕不可嗎?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把一切都帶走?你一定要殺死你的馬,殺死你的妻子,燒掉你的馬鞍和盔甲嗎?” “對,”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

    就是我的馬和盔甲。

    ” “别這麼說。

    ” “好的。

    我不說了。

    我并不想傷害你。

    ” “現在有點兒晚了。

    ” “那好吧。

    讓我繼續傷害你吧。

    這樣更有意思。

    這是我過去真正喜歡與你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現在我不能做了。

    ” “不,那可不是實話。

    你喜歡做的事情很多,凡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也都做了。

    ”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吹噓了,好嗎?” 他看看她,看見她哭了。

     “聽我說,”他說,“你覺得這樣做有意思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的方式來讓自己活着。

    我們開始交談的時候,我還是好端端的。

    我并不是有意要變成這樣,而現在我瘋狂得像一個大傻瓜,對你狠心真是到了家。

    我說什麼話,你都别往心裡去,我親愛的。

    我愛你,真的愛你。

    你知道我愛你。

    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任何别的人。

    ” 不知不覺中,他說出了那一套說慣了的謊言,那是他用來讨生活的伎倆。

     “你對我真是貼心。

    ” “你這個婊子,”他說,“你這個富得流油的婊子。

    那是詩。

    我這會兒詩興大發呢。

    腐朽和詩。

    腐朽的詩。

    ” “住嘴,亨利。

    你現在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變成惡魔呢?” “我不想在身後留下什麼,”男人說,“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

    ” 到傍晚時分,他熟睡了一會兒。

    太陽在山後落下,一片陰影橫跨平原。

    幾隻小動物在營地近處覓食;它們的頭快速地起落着,尾巴不斷搖晃,這會兒他看到它們正從灌木叢那邊逃開。

    那幾隻大鳥不在地上等了,它們都沉甸甸地栖息在一棵樹上。

    這樣的鳥還有很多。

    他的貼身男仆站在床邊。

     “夫人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想要什麼?” “什麼也不要。

    ” 她去打獵,為的是去弄一些獸肉來。

    她知道他是很喜歡觀看打獵的,她便跑得遠一點,走出他的視線,以便不打擾他那一片地方的清靜。

    她總是那麼體貼人,他想。

    但凡在她知道的、或讀到過的、或聽說過的那些事情上,她總是想得很周到。

     他來到她的身邊的時候,他早已完蛋了——但這不是她的過錯。

    一個女人怎麼知道從你嘴裡出來的全是瞎話?她怎麼知道你說謊已成習慣,你圖的隻是口舌之快呢?自從他言不由衷之後,他用謊言比用真話更易得女人的歡心了。

     他撒謊并不全是因為他沒有一句真話可說。

    他曾享受過生命,但他的生命完結了。

    現在他重新活一遍,這次是與不同的人生活,有了更多的錢,可以在往昔的那些地方中選擇最佳的所在,還有一些新的地方。

     你不再有想法,這真是好極了。

    你有一副好的内髒,因此沒有那樣垮下來,大多數人都垮了。

    你抱定一種态度:過去常做的工作現在做不了了,你就絲毫不再關心。

    但是,在内心,你說過,你要寫寫那些人,寫寫那些非常有錢的人;你說過,你實在和他們不是一類的人,你是身處他們國家的一名間諜;你會離開這個國家,會寫到這個國家,這一次,将由一個明白自己筆下寫的是什麼的人來寫這個國家。

    但是他是絕不會做這件事的,因為每天都不寫一個字,貪戀安逸舒适,成了他所鄙視的那種人,就會鈍化了他的寫作能力,弱化了他的寫作意志,最後,他就什麼也不寫。

    他不寫作的時候,他現在了然于心的那些人物就舒服多了。

    非洲,這是他度過生命中最美好時光的地方,所以,他現在來到這裡,想一切從頭再來。

    這次旅行對舒适的要求是最低的。

    苦頭是沒有吃;但奢華是絕對談不上的,他原想,這樣可以重新訓練他的寫作能力。

    這樣他可以将心靈上的脂肪消除掉,就像一個拳擊手走入大山刻苦練功,以消除身體上的脂肪一樣。

     她曾經喜歡這次旅行。

    她說過她愛上了這次旅行。

    任何激動人心的事情,她都非常喜歡。

    換一個環境,結交新的朋友,觀賞令人愉悅的事物。

    而他則産生了一種寫作力量回歸的幻覺。

    如果這就是事情的結局——他知道這就是結局——他就不能像一條蛇那樣,因為背脊被打斷了,而轉頭來咬自己。

    這不是這個女人的錯。

    如果不是她,那就會是别的女人。

    如果他靠謊言活着,那麼他就應該争取因謊言而死。

    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她的槍法真好,這個有錢的婊子,這個好心的女人,是她護衛了也毀滅了他的才能。

    胡說。

    是他把自己的才能毀掉了。

    為什麼要加罪于她?她把他照顧得多好。

    他将自己的才能棄之不用,出賣自己和自己的信仰,嗜酒成性,使自己的觀察力退化,好吃懶做,邋裡邋遢,恃才傲物,自視甚高,偏見深重,還投機取巧,不擇手段……就這樣将自己的才能徹底毀掉了。

    這是什麼?是一批舊書的目錄嗎?話說回來,他有什麼才能?這算是一種才能,但是他沒有好好發揮才能,而是用它來做交易。

    以前所做的都算不上才能,他現在能做的,才是永遠的才能。

    他決意用别的手段謀生,而不是用自己手中的筆。

    事情也真是蹊跷,不是嗎,他愛上另一個女人,這個人總是比上一個更有錢。

    但是,當他不再戀愛時,當他隻是撒謊時,就像對這個女人這樣——她比所有他愛過的女人都有錢,有的是錢,她曾經有過丈夫、孩子,她找過好幾個情人,但都不歡而散。

    現在她真心愛着他,把他視為一個作家、一個男子漢、一個伴侶、一個引以為豪的财産來愛他。

    奇怪的是,當他對她滿嘴謊言,一點也不愛她的時候,竟比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付出得更多。

    那原因不外乎她有錢。

     我們幹什麼,必是天生命定的,他想。

    但是,如何謀生,靠的是你的本事。

    他一輩子都在出賣自己的活力,不論形式如何。

    當你不太付出你的情感時,你就會更加看重金錢。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現在也不會寫出來。

    不,他不會去寫,盡管這是值得一寫的。

     現在他看到她走過來,穿過那片空地朝營地走來。

    她穿着馬褲,拿着來複槍。

    兩個仆人扛着一隻野羊,跟在後面。

    這個女人依然面容姣好,他想,還有一副好身段。

    她的床上功夫很有一套,還頗有品味,人長得不很漂亮,但臉蛋讨他喜歡。

    她博覽群書,喜愛騎馬打獵,當然,還嗜酒豪飲。

    她丈夫死的時候,她還很年輕,有一段時間,她一心撲在她的兩個幼小的孩子身上,但這兩個孩子卻不需要她,她在身邊,他們就感到不自在。

    除了孩子,她的心思就花在她的馬、她的書和她的酒上。

    她喜歡在傍晚晚餐前閱讀,邊讀邊喝威士忌蘇打。

    晚餐之前,她就已經醉醺醺了,晚餐時再喝上一瓶葡萄酒,通常就大醉,足以讓她呼呼睡去。

     那是她找情人之前的事。

    有了情人之後,她不喝那麼多了,因為,她用不着喝醉了去睡覺。

    但是情人讓她心煩。

    她曾經嫁給一個男人,他從來不讓她心煩。

    而那些人太讓她煩心了。

     後來,她的一個孩子因飛機失事死去了。

    從那以後,她不再需要情人了,也不再喝那麼多酒,喝酒已經起不到麻醉作用了,她要重新開始人生。

    突然之間,她有一種害怕孤獨的恐懼。

    但是,她想找一個她心存尊敬的人一道生活。

     事情來得并不複雜。

    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直羨慕他所過的那種生活。

    她覺得,他想到什麼,就做什麼。

    她為了得到他而采用的種種步驟,以及最後與他相愛的那種方式,都是她為了營造新的生活而進行的常規進程的一部分,而他則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時光。

     他換來了安全,也換來了安逸,這是不用懷疑的——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