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陰雲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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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道義有利可圖,人人都高尚可敬。

     ——托馬斯·莫爾 2017年2月8日,白宮辦公廳主任雷恩斯·普利巴斯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去。

    他的辦公室很大,牆上有壁爐,中間擺了張會議桌,窗外便是高大的艾森豪威爾行政辦公樓。

    13年前,我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和副總統迪克·切尼一起開會的,聽他講如果司法部不肯改變對“星風”項目的看法,數以萬計的美國人就會因此丢掉性命。

    在那之後沒過幾天,我便見證了在約翰·阿什克羅夫特病床前的那場對峙,從病房回來後,我又在這間辦公室待到臨近午夜。

     現在,我又踏進了這間辦公室,原因自然是之前和特朗普總統共進晚餐。

    普利巴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想跟他解釋一下聯邦調查局與白宮之間應該保持什麼樣的關系才是合适的。

    之前,普利巴斯從未在總統身邊工作過,對于在這個職位上應該如何處世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截至當時,我已經跟兩任白宮辦公廳主任打過交道了,其中共處時間最長的是喬治·W.布什總統任期内的安德魯·卡德,而令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與安德魯·卡德在醫院裡的那次交鋒了。

    作為奧巴馬總統任内的聯邦調查局局長,我跟他的辦公廳主任也打過不少交道。

    奧巴馬總統的辦公廳主任是丹尼斯·麥克多諾,他是一位非常正派、細心周全,又堅強勇敢的人。

    人生而不同,各屆總統的辦公廳主任也各有性格,為人處世和領導方式都各有不同。

    但所有的辦公廳主任都遭受了同樣的痛苦,那就是睡眠不足。

    白宮辦公廳主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得使出渾身解數保證白宮的有效運行,而白宮就像一個混亂不堪的企業,就算在最平靜無波的時候也是如此,更别提有事的時候了。

    當然,美國曆史上從未出現過像唐納德·特朗普這樣的總統,他有自己的領導技巧,也面臨着獨特的挑戰,他給白宮帶來的混亂,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其實,我并不太認識普利巴斯。

    他看起來總是一臉困惑、脾氣火暴,但他脾氣火暴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經營特朗普任内的白宮肯定不容易,就算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管事都會焦頭爛額,更别提普利巴斯本身就沒什麼政府工作經驗了。

    在成為白宮辦公廳主任之前,普利巴斯是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之前在威斯康星州做一名律師,從來沒在聯邦政府工作過。

    就算不是普利巴斯,任何一個有類似經曆的人,都很難管理好唐納德·特朗普任期内的白宮。

    我都不知道普利巴斯該怎麼辦,但他一直在為做一個稱職的辦公廳主任而努力。

     我和普利巴斯的會面持續了差不多20分鐘,會面很愉快,我們讨論了很多機密話題,也讨論了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與白宮之間的關系。

    會面快結束的時候,他問我想不想面見總統。

    這很奇怪,我們剛剛讨論完白宮與聯邦調查局的關系,他怎麼就要讓我去見總統呢?這之前說那麼多不是白說了嗎?白宮與聯邦調查局之間的聯系方式自有成規,除了像“棱鏡門”這種突發事件,或是聯邦調查局牽涉其中的國家安全政策讨論之外,如果白宮想聯系聯邦調查局,還是要經過司法部的。

    我們今天這場對話已經談論了聯邦調查局要與白宮保持距離的問題,普利巴斯也已經說過他完全理解了我的想法,但現在他又迫不及待地讓我去見總統,這是什麼情況? 上次面見總統之後,我不太想再與總統先生會面了。

    因此我回絕了普利巴斯,感謝了他的好意,說我覺得總統肯定特别忙,就不去叨擾了。

    他又問了我一次,我再一次回絕了他。

     但他說:“請坐一會兒吧,我确信總統先生會願意見您的。

    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在橢圓形辦公室裡。

    ”說完他就離開了。

    從他辦公室到橢圓形辦公室并不遠,他很快就回來了,笑着說:“總統願意見您。

    ” 我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隻能說:“好吧。

    ” 我們兩個走進橢圓形辦公室的時候,總統正在和白宮發言人肖恩·斯派塞說話。

    我們進去坐了一會兒之後,斯派塞就走了,就剩下普利巴斯和我,還有總統先生。

     盡管我并不是第一次面見這位新任總統了,但這次是我第一次在橢圓形辦公室裡見他。

    他坐在那張著名的堅毅桌邊,穿着西裝上衣,兩個小臂搭在桌子上,整個人都顯得不太适應。

    他坐在桌子後面,來見他的所有人都得隔着這樣一塊兒大木桌跟他說話。

     我也算與布什總統和奧巴馬總統開過幾十次會了,從沒見過他們在桌子後面跟我們說話。

    這兩位總統都喜歡坐在壁爐邊的扶手椅上開會,這樣顯得更随意,姿态更開放。

    在我看來,他們選擇坐在那兒是有意義的,因為一般人和總統一起開會時都不可能特别放松,但如果大家都坐在一起,就可以假裝是一群朋友圍在咖啡桌旁讨論問題,氣氛會更輕松開放一點兒。

    這時候,總統作為讨論群體中的一員,更容易從與會人員口中聽到真相。

    然而,如果總統坐在他的“王座”上,面前還有一張大桌子,會議一下子就變得正式起來,所有人都會正襟危坐,那總統就不太可能從與會人員口中聽到所有真相。

    不幸的是,在我與特朗普總統一起開會的時候,他都是這樣坐在桌子後面的。

     同時,我也注意到特朗普總統把屋子裡的窗簾換了,換成了明亮的金色。

    後來我了解到,這套窗簾是比爾·克林頓的,但一想起特朗普對這位前總統的公開評價,想到克林頓的夫人,我覺得他用比爾·克林頓的窗簾似乎有點奇怪。

    (後來,媒體報道說特朗普總統把克林頓的窗簾換成了他自己的。

    ) 斯派塞走後,總統跟我打了個招呼,讓我坐在一把木頭椅子上,我的膝蓋都頂到他桌子上了。

    然後,普利巴斯努力把話題轉到所謂的“俄羅斯檔案”一事上。

    這件事我們其實已經讨論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提起這個話題,但這次總統似乎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

    他坐在肯尼迪總統和裡根總統用過的桌子後面,開始他一貫“爆豆式”的意識流獨白。

    這次他講的是幾天前,福克斯新聞主持人比爾·奧雷利(BillO'Reilly)對他進行的電視采訪。

    采訪是在“超級碗”之前的節目中播出的,我沒看到直播,但直播後的評論我看到了不少。

     采訪中,奧雷利問特朗普總統,他是否“尊重”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

     特朗普回答道:“我确實尊重他,但我也尊重很多人。

    尊重他并不意味着我就得跟他保持友好關系。

    ” 奧雷利接着說:“但他是個殺人兇手啊,普京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 特朗普回答道:“殺人兇手太多了。

    我們當中也有很多殺人兇手。

    怎麼,你覺得美國政府就幹淨嗎?” 特朗普這麼說,就好像是把普京的殘暴專制與美國的民主體制等同起來,這讓四面八方的批評如潮水般湧來。

    還有人因此附會,說特朗普與俄羅斯政府關系親密。

    特朗普本不該支持這種言論的,但他在采訪中的言論有這個傾向。

    我曾不止一次好奇,俄羅斯政府入侵鄰國,壓迫甚至謀殺其公民的事例不勝枚舉,為什麼特朗普從不願意正視這些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呢?可能他想反其道而行之,也可能在下一盤大棋,這樣就能解釋他為什麼一直對俄羅斯政府的行為不明确發表意見,還總對普京表示歉意。

    也可能是因為有什麼地緣政治上的堅實理由讓特朗普無法公開對其他國家表示譴責,因為這畢竟是人家的内政。

    但4周前在特朗普大廈的時候,盡管情報機構的領導一緻表示,俄羅斯政府已經幹預了美國大選,想要損害美國的民主政治,但總統先生似乎對此并不擔心。

    即使是在私下裡,他也沒有對俄羅斯政府的所作所為有太大反應,也不好奇俄羅斯政府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們都知道普京政府确實史無前例地幹預了美國大選,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特朗普赢得大選。

    而特朗普對奧雷利問題的回應隻會讓大家更加理解普京為什麼願意扶特朗普上位。

     緊接着,奧雷利以其暴風驟雨式的提問挑戰特朗普,質問他與普京之間關系為何如此親密,但特朗普依舊不願對俄羅斯政府進行批判。

     現在,三天過去了。

    特朗普面對鋪天蓋地的批評,顯得有點傷心,至少有些心事重重,而且依然非常憤怒地想要辯駁。

     “我能怎麼做呢?說我不尊重這個我們需要與之交好的大國領導人嗎?”特朗普貌似在自問自答。

     一開始,普利巴斯和我都什麼也沒說。

    就算我們想說點兒什麼,也插不進去嘴,特朗普總統根本沒有給我們留出說話的時間。

    他接着說,奧雷利又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我回答得很好”。

    他一邊說一邊看着我們,一臉不容置疑的神情。

    “我确實回答得很好,誰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

    ” 特朗普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我能明顯地看出,他是在說服自己,同時他覺得他也說服了我們。

    其實,我并不覺得奧雷利的問題有多尖銳,也不覺得特朗普的答案有多好,但他并不想聽我的意見。

     跟特朗普打過幾次交道之後,我就能辨别出特朗普的意圖了。

    他會一直強調“大家都這麼想”,這事“确實如此”,一直強調,不容辯駁。

    我們之前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根本不給你說話的餘地。

    因此,正常談話其實就變成了特朗普的一言堂。

    每次開會,他都連珠炮似的說很久,其他人根本插不上嘴。

    這時候,其他人的沉默就會自動被認為是同意了他所謂的“事實”,但這其實是他想象出來的。

    馬丁·路德說得好:“你不僅要為自己說出的話負責,還得為自己沒有說出的話負責。

    ” 我坐在特朗普對面,看着他不斷用自己的話語結成一個“另類事實”的繭,牢牢地把我們包裹起來。

    隻要我沒有反駁他,那我就一定同意了他一直以來所強調的,他就職典禮的觀禮人數是史上最多的;隻要我沒有反駁他,那我就一定同意他接受奧雷利采訪時的反應是非常好的,他給出的回答也是非常機智的。

    我已經見識過他的這種招數了,這次我不會再讓他得逞。

    這時候,他正好看着我問:“你也覺得我的回答很棒,是吧?”然後就想繼續說下去。

     我抓住了這個空隙,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再年輕一點兒,我絕不會這麼做——尤其是對着美國總統。

    在我與特朗普有限的交集中,我從沒見過他身邊的工作人員這樣跟他說話。

    那時候,他正要開始下一篇宏論,覺得我們就該同意他的觀點。

    我不記得我是打斷他的話插進去的,還是趁他稍微停頓的時候插進去的,反正我插進去了。

     “總統先生,您回答的前半部分很好”我說道。

    他吸了一口氣,一臉疑惑地看着我,“但後半部分不太好。

    我們和普京不一樣,我們并不是普京那樣的殺人兇手”。

     我這句話一出口,特朗普不說話了。

    在這個挂着明晃晃的金色窗簾的屋子裡,一絲陰霾似乎爬上了他的臉龐。

    我能看到他眼神中的變化,一絲冷酷,一絲陰郁。

    他眨了眨眼,眼睛眯了起來,下巴也收緊了。

    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獨裁者,不習慣身邊的人挑戰他的觀點,更不習慣身邊的人糾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