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夕陽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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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懇切地請求她,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做任何事情,這樣隻會讓她丈夫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因為如果有人從外面來強迫墨索裡尼的話,他絕不會,也絕不能安排減刑——哪怕他本意願意呢。

    但是,深感震動的我答應她,要盡我最大的努力。

    我正好下個星期要去意大利,在那裡我有一些心地善良的朋友身居有影響的位置,也許他們能在不聲不響中施加些影響,以便對她丈夫有利。

     我在第一天就馬上去辦這件事。

    我看到恐懼已經多麼深地咬進人們的靈魂當中。

    我剛一提到那個名字,每個人都感到為難。

    不行,他沒有影響。

    完全不可能。

    我從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人那裡。

    我羞愧地回來,因為那個不幸的人也許會以為,我沒有真正盡力。

    剩下的隻有一個可能性:一個直接的、不知結局如何的路:寫信給那個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人,墨索裡尼本人。

     我做了。

    我給他寫了一封誠懇的信。

    我寫道,自己不想以對他的恭維開頭,也開門見山地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也不知道他所犯罪行程度如何。

    我見過那個人的太太,毫無疑問她是無辜的。

    如果她丈夫得在監獄裡度過那麼多年,這全部懲罰之力也會落在她的頭上。

    我絕無意于對判決提出批評,但是我能想到的是,如果這位女人的丈夫不是在監獄裡,而是在囚犯島上——在那裡流放者的妻子和孩子可以同住——服刑的話,這對她來說将是一件救命的功德事。

     我拿起這封信收件人為貝尼托·墨索裡尼閣下的信,扔進一個普通的薩爾茨堡的信箱。

    四天以後,意大利駐維也納的大使先生給我寫信說,總統閣下向我表示感謝,他已經考慮我的願望,準備将刑期縮短。

    同時也有來自意大利的一封電報,确認我所請求的信件已經轉交了。

    墨索裡尼揮筆之間,親自滿足了我的請求,那個被判刑的醫生不久以後果真被完全赦免。

    我的一生中,如果論及文學成就帶來的喜悅和滿足的話,還從來沒有什麼作品能超過這封信,因此我總是帶着特别的感激之情想到這件事。

     在那最後的風平浪靜的幾年裡去旅行,是非常美好的。

    但是,回到家裡也是挺美的。

    靜悄悄地,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發生了。

    薩爾茨堡,這座擁有四萬居民的小城——我正是因為它那具有浪漫色彩的偏僻才選擇了它——令人吃驚地轉變了:到了夏季,它不光成了全歐洲的藝術之都,也是全世界的藝術之都。

    在戰後最為艱難的那幾年,為了幫助那些夏季沒有收入的演員和演奏家免于生計上的窘迫,馬克斯·賴因哈德和霍夫曼斯塔爾曾經舉辦了幾場演出,尤其是在薩爾茨堡大教堂廣場上露天演出的話劇《耶德曼》1,一開始隻是想吸引周圍的觀衆。

    後來他們也嘗試以歌劇的形式上演這部作品,越來越好,越來越完美。

    慢慢地,全世界都注意到了。

    最好的導演、歌唱家、演員争相湧來,以便能有這樣一個機會,不光在自己原來的範圍,而是在國際性的觀衆面前展示自己的藝術。

    一下子,薩爾茨堡藝術節演出成了世界熱點,如同新時代的藝術奧林匹克,所有的國家都争相将他們的最好水平展示出來。

    沒有人想錯過這些特别精彩的演出。

    國王和公爵貴族、美國的百萬富翁、電影大腕、音樂熱愛者、藝術家、詩人和裝腔作勢的冒牌貨們近年來都雲集薩爾茨堡。

    在歐洲還從來沒有哪裡能這麼成功地讓完美的戲劇和音樂藝術這麼集中地荟萃,而這裡不過是小小的,長期被蔑視的奧地利的一座小城而已。

    薩爾茨堡華麗綻放。

    在大街上,人們可以遇到那些來自美國和歐洲,尋求在藝術領域裡有最高成就的人,身着薩爾茨堡的民間服裝:男人是白色的亞麻短褲和短外套,女人則是花花綠綠的阿爾卑斯農婦的緊身百褶裙,小小的薩爾茨堡一下子有了世界各地的時裝。

    旅館一間難求,開往演出劇院的汽車華麗耀眼,就如同以前去參加皇家宮廷舞會一樣。

    火車站始終人山人海,其他城市也想引走這條有含金量的人群流,但是沒有哪一個做得到。

    在這個年代,薩爾茨堡一直是歐洲的藝術朝聖地。

     我就這樣生活在自己城市裡,在歐洲的中心。

    命運再次滿足了我的一個願望,這是我自己幾乎都不敢想的:我們在卡普齊納山上的那幢房子成了一幢歐洲房子。

    我們的賓客留言簿能夠比單純的回憶更好地證明這一點,不過這本留言簿和那座房子以及許多其他東西都落入了納粹手中。

    我們沒有和誰在那裡共同度過最誠摯的時光!我們從平台上眺望美麗而和平的景色,根本想不到對面的貝希特斯加登山上住着一個人,他将要把這一切全部毀掉。

    羅曼·羅蘭和托馬斯·曼曾在我們那裡住過,作家當中H.G.威爾斯、霍夫曼斯塔爾、雅各布·瓦塞爾曼、房龍、詹姆斯·喬伊斯、埃米爾·路德維希、弗朗茨·韋爾弗爾、蓋奧爾格·勃蘭兌斯、保爾·瓦萊裡、簡·亞當斯、沙洛姆·阿施、阿圖爾·施尼茨勒都是我們接待過的客人;在音樂家當中,有拉威爾、理查德·施特勞斯、阿爾濱·貝爾格、布魯諾·瓦爾特、巴爾托克。

    還有那些來自各個流派的畫家、演員、學者!每個夏天,都有那麼多愉悅而明快的時光,那些思想上的交談,向我們撲面而來。

    有一天,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從那些陡立的台階來到上面,我們的友誼馬上就開始了,這友誼讓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多地,在了解之上更熱愛音樂、享受音樂。

    後來很多年我是他排練時最忠實的觀衆,不止一次經曆他那滿懷激情的鬥争:他一定要達到完美,在公開的音樂會上那種完美顯得是奇迹,同時也是理所當然一般(我曾經試圖在一篇文章中描寫他的排練,那對每一位藝術家都是具有榜樣意義的驅動力:不到完美無瑕,絕不善罷甘休)。

    我再一次感受到,莎士比亞所說的“音樂是靈魂的養料”是多麼美好,目睹着藝術的争奇鬥豔,我感激命運讓我能長時間與它們有緣。

    這些夏日,是多麼豐富、多麼燦爛,因為藝術與令人陶醉的風景相得益彰!每當我回想起那座小城,在戰争之後的破敗、灰暗,令人壓抑,想到我們自己的房子,我們渾身凍得發抖與房頂漏進來的雨水搏鬥,我才感覺到這幾年和平中的輝煌歲月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

    它允許我去再一次相信世界、相信人。

     那些年裡有很多受歡迎的名人來到我們房子裡,不過,獨處之時我身邊也聚集着一圈充滿魔力的高貴人物,慢慢地我能從他們的影子和蹤迹中獲取力量:在前面提到過的名人手迹收藏當中,各個時代最偉大的大師以他們的手迹聚會在一起。

    我十五歲時開始的這個業餘愛好,在後來的歲月中,由于日益豐富的經驗、充裕的資金,以及有增無減的激情,從一項單純的業餘之事變成了一個有生命力的圖景,我甚至可以說,變身為一項真正的藝術。

    在剛開始時,我像每一個新手一樣,隻追求彙集名字——著名的名字;然後,出于心理學上的好奇,我較多收集的是一些我所愛戴的大師的原初手稿或者片段,是那些能讓我從中看到大師們創作方式的文稿。

    在世界上無數個不解之謎當中,最深邃、最神秘的就是造物的秘密。

    大自然不讓人來偷聽這個秘密,它不讓人讀懂那最後的一個藝術之舉:大地是怎麼來的,一朵小花是怎樣出現的,正如一首詩、一個人一樣。

    造物毫無憐憫之心地、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給自己蒙上一層面紗,就連詩人、音樂家本人也無法解釋清楚他們靈感産生的那一瞬間。

    當一件創作完成之時,藝術家也不再知道它的起源,它的生長和成形。

    他永遠或者說幾乎永遠也無法說清楚,單個的詞語如何在他那高超的感覺中彙集成詩行,單個的音調如何就合在一起變成旋律,之後便響徹了幾個世紀。

    唯一能對這一無法把握的創作過程提供一點線索的,是手稿,尤其是那些并非用來印刷的手稿,而是上面到處是修改的痕迹,尚未确定的原始草稿,從那當中才慢慢凸現出後來的定稿形式。

    去搜集一切偉大詩人、哲學家、音樂家的手稿,這些滿是改動之處,同時也是他們辛苦工作的見證的手稿,是我的手迹收集的第二個、有意識的階段。

    到拍賣會上去舉牌獲得它們是我的樂趣,從一些最隐秘的角落裡找到它們,也是我很願意付出的勞苦。

    同時,這也是一種學術研究,因為在我的手迹收藏之餘,還出現了第二個收藏,即關于名人手迹的全部出版物,以及全部被印刷出來的收藏目錄,其數量超過四千,一個無人可及、無可匹敵的專業藏書,因為即便書商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熱情集中在一個專門的領域裡。

    我甚至敢鬥膽說——在文學或者生活中的其他領域我不會敢說出口的——在這三四十年的收藏實踐中,我成了手迹這一領域裡的第一權威。

    每一張重要的手稿,我都知道它收藏在哪裡,屬于誰,是怎樣流落到當前物主手中的。

    我是一個真正的鑒定專家,一眼就能辨别出真僞,在估價方面,我比大多數專業人士還有經驗。

     可是,我的收藏雄心還在繼續發酵。

    我不再滿足于有一個世界文學和音樂的收藏庫,上千種創作方法的鏡像。

    單純地擴大收藏不再能吸引我了,在收藏生涯的最後十年,我主要做的是精品化。

    剛開始時,我滿足于能表明詩人或者音樂家某一個創造性時刻的手稿,後來慢慢地,我的努力開始轉向那些表現他最幸福的創作時刻,他最成功作品的手稿。

    也就是說,我要收藏的,不僅僅是詩人随便哪一首詩,而是他最美詩作當中的一首,那些從墨水筆或者鉛筆将靈感給予人世間的形式那一刻起,就已經達到的永遠的詩歌。

    我想要的是,那些永恒人物的手稿遺留當中那些讓他們在人世間變得不朽的痕迹——狂妄的苛求! 所以,我的收藏按說處于不間斷的流動當中。

    隻要我能找到一張更重要、更典型、更有永恒價值的手稿——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就會将不那麼符合這一最高要求的手稿賣掉或者拿來交換。

    大多數情況下都能成功,這顯得更為神奇,因為隻有很少人有這樣的認識,這樣的韌性,同時也有這樣的知識來收藏最重要的藏品。

    這些藏品從最初的一個收藏夾,發展到一個箱子,被金屬和石棉保護着,它們是那些能長久地表明人類創造性之傑作的原稿。

    由于我今天被迫過着這流浪天涯的生活,這一早已星散的收藏的目錄也不在手邊,所以我隻能碰巧地列舉幾件藏品,它們能代表人世的天才處在永恒性時刻的手迹。

     這些收藏品中有一張達·芬奇的工作筆記,用反體字母給一張制圖寫下的說明;有四頁拿破侖用幾乎無法辨認的字體急急草就的軍令,發給他那些在黑沃利(Rivoli)的士兵;有巴爾紮克一整部小說的印張,每一張都是一個戰場,上面有上千個改動,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這些修改工作是怎樣的艱苦戰鬥(為一家美國大學所做的複印本幸而得以保留);有尼采《悲劇的誕生》的第一稿,不為人知的是,他在這本書出版前很長時間就為他所愛的科西瑪·瓦格納(CosimaWagner)所寫的;有巴赫的一首康塔塔舞曲;格魯克的“阿爾西斯特詠歎調”;還有一張樂譜手稿是亨德爾的,他的手迹是最罕見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