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再度漫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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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和農莊,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花費,因為所有的欠債都歸零。

    不久以後,四分之一的德國都在他的手中。

    可笑的是,那些總是對看得見的成就感到心旌蕩漾的德國民衆還向他歡呼,好像他是天才一樣。

    數以千計的失業者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對着豪華汽車裡的外國人和給他們開車門的人握緊拳頭,他們能買下整個一條街,就如同買一包火柴一樣。

    每個會讀寫的人都在交易和投機,都在掙錢,同時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他們都在欺騙,也在被一隻躲藏起來的手所欺騙:這隻手在明确地策劃這場混亂,以便讓這個國家擺脫債務和責任。

    我自認為對曆史相當了解,曆史上還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瘋狂時代,會産生這麼大比例的通貨膨脹。

    一切價值都發生了改變,不光是在物質方面;國家的規定遭到嘲笑,沒有什麼風俗、道德會被顧及,柏林變成了世界的罪惡淵薮。

    酒吧、遊藝場、小酒館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

    我們在奧地利所見到的,隻是這種群魔亂舞場景的一個溫和而羞怯的小前奏而已,因為德國人讓自己的激情和條理徹底反轉過來。

    沿着選帝侯大街,塗脂抹粉、帶着假腰肢的年輕人在來回晃蕩,他們并非都是職業賣身者,中學生也都想掙些錢;在那些昏暗的酒吧裡,可以看到國務秘書和高級金融大員在向喝醉了的水手溫柔地大獻殷勤,沒有任何羞恥感。

    就算是斯韋東(Sueton)的羅馬,也沒有過如柏林的變性化裝舞會這樣的放蕩:上百名男扮女裝和女扮男裝的人在警察贊許的目光下勁舞狂歡。

    在一切價值崩塌的時候,瘋狂正好侵襲了秩序至今尚未受到震蕩的市民階層。

    年輕姑娘們很是以反常為榮。

    到了十六歲還被人懷疑是處女,這在當時柏林的任何一所學校裡都會被當成是丢臉的事兒,每個人都想能吹噓自己的風流冒險,越離奇就越好。

    在這種狂歡的色情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種可怕的不真實。

    從根本上,随着通貨膨脹而在德國爆發出來的恣意縱欲,無非是一種發燒般的模仿而已。

    到處都能看到,這些市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她們原本是願意把頭發向兩邊梳分,而不是梳成一個平光光的男人發型;她們更願意用小勺吃帶奶油的蘋果蛋糕,而不是去喝烈酒。

    到處都可以看到,整個民衆對這種過度刺激,這種每天都不得不走通貨膨脹這條鋼絲,這對人神經的折磨已經變得無法忍受了。

    這個被戰争弄得完全疲憊不堪的國家,原本隻是渴望着秩序、安甯,渴望着一點點的安全和市民生活。

    他們暗地裡憎恨這個共和國,不是因為它壓制了這種狂野的自由,而是正好相反,它手裡的缰繩太松了。

     經曆過這個世界末日般年月的人,哪怕他們對其感到厭惡和痛恨,也會感覺到:這肯定會遭到沉重一擊,會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制出現。

    那些将德國民衆驅趕向混亂的人,正手裡拿着時鐘在幕後笑吟吟地等着時機:“這個國家的情況越糟糕,對我們就越有利。

    ”他們知道,自己出頭的日子快到了。

    當時聚集在魯登道夫周圍的人要比聚集在尚無權勢的希特勒周圍的人多,他們已經明确顯示出逆向革命的迹象。

    那些不得不脫下軍裝的軍官組織起秘密團體;那些覺得自己的一生儲蓄都被人騙走了的小市民也悄無聲息地聚集在一起,隻要承諾帶來秩序的口号,他們都願意接受。

    對共和國來說,再也沒有比它那種理想主義的嘗試更緻命的了:它要給民衆以自由,哪怕是自己的敵人,它也要給予自由。

    德意志民族是一個講究秩序的民族,面對自由他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已經在焦急地等着有人來将自由從這裡拿走。

     德國通貨膨脹結束的那一天(1923年),原本可以是曆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随着一聲鐘響,當快速上漲起來的一兆馬克兌換一個新馬克時,标準也就給定了。

    的确,那帶着污濁和泥漿的渾水不久以後就退去,酒吧、小酒館消失了,各種關系開始正常化,現在每個人都能清楚地計算出來,自己得到了多少,失去了多少。

    絕大多數人,一個巨大的群體,都是輸家。

    可是,罪責沒有記到那些對戰争負有責任的人身上,而是記在那些有犧牲勇氣(他們沒有得到任何感謝)的人身上,那些讓自己挑起建設新秩序這一重負的人身上。

    我們必須時刻記住的是,沒有什麼比這次通貨膨脹讓德國民衆變得如此惱火,如此充滿仇恨和憤怒,如此容易接受希特勒。

    戰争雖然讓生靈塗炭,但總是給人帶來可以歡呼的時刻,有鐘聲和勝利的号角。

    作為一個不可救藥的軍國主義國家,德國人曾經因為戰争中取得的階段性勝利而獲得驕傲感的提升,而通貨膨脹卻讓德國人隻感覺到被玷污、被欺騙、受屈辱。

    整整一代人都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德意志共和國的這幾年,他們甯願喚回那些屠殺者。

    不過這些還都遠着呢。

    況且,到了1924年,混亂不堪的怪象似乎已經如鬼火一樣消失了。

    日子又光明起來,人們知道該怎樣做。

    秩序還在恢複當中,我們已經對長期的安甯表示出歡欣鼓舞。

    多少次,多少次,我們以為戰争已經過去了。

    傻瓜,不可救藥的傻瓜,如同以前一樣。

    然而,也正是這種欺騙性的幻覺,畢竟送給我們十年的工作、希望甚至安全。

     從今天來看,1924到1933的近十年間,也就是從德國通貨膨脹結束到希特勒掌權,是我們這一代人從1914年開始見證的大災難系列的一個中場間歇,盡管這期間也存在各種問題。

    在這期間也不乏個别的緊張局勢、動蕩和危機,尤其是1929年的那場經濟危機,但是在這十年間歐洲似乎有了和平,這已經有非常大的意義。

    德國體面地被國際聯盟所接受,獲得貸款來建設經濟——實際上被秘密地用于軍備;英國裁減了軍事力量;在意大利,墨索裡尼接手了對奧地利的保護。

    世界似乎又要開始建設了。

    巴黎、維也納、柏林、紐約、羅馬,無論是勝利者還是被戰勝的城市,都變得比以前漂亮了。

    飛機讓交通變得快起來,辦理護照的規定不那麼繁複了,各種彙率之間的大幅度波動停止了。

    人們又都知道自己有多少收入,可以支出多少,不再将注意力那麼狂熱地集中在外在的問題上。

    人們又能夠工作,集中心思去思考精神世界,甚至又可以重新夢想,可以指望有一個一體化的歐洲。

    在這人類社會的一瞬間——這十個年頭——好像我們這經曆過磨難的一代将會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一樣。

     在我的個人生活中最為突出的是,在那些年裡有一位客人來到我的家裡,并且在這裡舒坦地住了下來。

    這位客人——成就——是我從來沒有期待過的。

    不難理解,我并不十分情願提到自己的作品所取得的外在成功。

    在一般情況下,我也不會允許任何哪怕最不經意的明說暗示,隻要它們可能會被理解為自負或者吹噓。

    但是,我在這裡有一個特殊的理由,而且我甚至必須做到不諱言我的人生曆史上的這一事實,因為這些成就自從希特勒上台的七年以來已經成了曆史上的成就。

    我的書曾經數以幾十萬、上百萬計,在書店和無數個家庭中找到安全的居留地,今天在德國已經一本也得不到了。

    誰要是還有一本的話,就會小心地藏起來;在公共圖書館裡,它們都被放在“毒草專櫃”裡,隻有那些少數得到了當局特殊許可——大多數是出于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