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走出歐洲

關燈
的講稿,他的每一個句子又都那麼生動、清楚,如果他的談話被速記下來,便是一份完美得足以付印的文字。

    他講法語、英語、意大利語,對這些語言的掌握如同母語德語一樣好;他的記憶力從來不會讓他難堪,他對任何談話内容都不需要做特殊準備。

    在跟他談話時,相比于他那不動聲色中的豐富内容,對一切清晰而有總體把握的客觀性,一個人會相形見绌地感覺到自己愚蠢,所受的教育有缺陷,對事情沒有把握,頭腦混亂。

    但是,在他思想裡這種耀眼的聖光,這種水晶般的透徹中,有某種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東西,正如在他那有着最講究的家具、最美繪畫作品的住宅裡的感覺一樣。

    他的思想能力是一種天才的創造物,他的住宅如同一座博物館,在他那座曾經為路易莎王後行宮的貴族式府邸中,那種秩序井然、條理清晰和一塵不染沒法讓人感到溫暖。

    在他的思想中,總在閃爍着某種洞穿了一切,因而也沒有實在質地的東西。

    我很少能在其他地方比在他這裡能更強烈地感受到猶太人的悲劇:在外表可見的一切出類拔萃之下,滿是深深的不安和沒有把握。

    我另外一些朋友如維爾哈倫、埃倫·凱伊、巴紮爾熱特雖然智慧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在博學與對世界的了解方面不及他的千分之一,但是他們都對自身有着充分的把握。

    在拉特瑙的身上,我總是更能感覺到:他有着無法測度的聰慧,但是腳下沒有根基。

    他的整個存在就是一場沖突,永遠有新的對立面出現。

    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人們能夠想得到的一切權力,但是他不要成為他的繼承人;他是一位商人,但是他要感覺自己是一位藝術家;他有百萬财産,但是頭腦裡貫穿着社會主義的理念;他感覺自己是猶太人,卻以基督教徒來标榜自己;他從國際視野思考,卻将普魯士文化奉若神聖;他對大衆民主夢寐以求,但每次受到威廉皇帝的召見或者咨詢又讓他倍感榮耀;對皇帝的弱點和虛榮他洞若觀火,但是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虛榮。

    他那些無間斷的各種活動,也許隻是一種精神上的鴉片,好用來掩蓋内心的焦慮,去消滅那種存于内心最深處的寂寞。

    1919年,在德國軍隊潰敗之後,一份曆史重任被指派到他身上:将遭受重創的國家從混亂中帶出來,走上重生之路。

    在身負重任的這一時刻降臨之際,他身上那些無盡的潛力終于合并為一股協調一緻的力量。

    他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獻給唯一的理念:拯救歐洲。

    這使得他這位富于天才的人,成為一位偉大人物。

     拉特瑙充滿活力的談話中所蘊含着的思想上的豐富和明晰,可能隻有霍夫曼斯塔爾、瓦萊裡、赫爾曼·凱澤林伯爵的談話才能與之媲美。

    這些談話除了讓我看到遠方,将我的思想地平線從文學擴展到曆史以外,我還要特别感謝拉特瑙一點的是:他是第一個建議我走出歐洲的人。

    “如果您隻了解那個英吉利島嶼,您就無法理解英國,”他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您不止一次走出我們的歐洲大陸,您也不會理解歐洲大陸。

    您是一位自由的人,利用您的自由!文學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職業,因為在這裡匆忙是多餘的。

    一本真正的書,早一年或者晚一年完成無關緊要。

    為什麼您不去一趟印度或者美洲?”這一偶然提起的詞彙馬上進入我的頭腦,我決定馬上按照他的建議行事。

     印度讓我感覺到的不安且沉重,要超出我此前的料想。

    如此之多讓我感到震驚的内容:那些骨瘦如柴的身軀的悲慘處境,那些黑眼睛射出的目光中飽含的了無愉悅的嚴肅,那裡的風光經常單調得可怕,尤其是那些嚴格的階級和種族上的分層,在去印度的船上已經開始上演了。

    我們的船上有兩位動人的姑娘,黑色的眼睛,身材修長,受過良好教育而且彬彬有禮,待人謙虛而且優雅。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注意到她們遠離别人,或者被一種看不見的隔離物将她們和别人分隔開來。

    她們不去跳舞,不加入談話,而是坐在一邊讀英語或者法語書。

    直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才發現,并不是她們要回避英國社交圈子,而是别人在遠離這兩位“夾生種姓”,盡管這兩位動人的姑娘是一位巴黎的印度大商人和一位法國女人所生的女兒。

    在洛桑的寄宿學校,在英國的女子家政學校,曾經有兩三年她們受到與别人完全平等的對待。

    但是,在回到印度的船上,她們已經馬上就感覺到這種冰冷的社會歧視,看不見,但是其殘忍程度一點兒也不因此減弱。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種族純淨狂這種黑死病,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的厄運要甚于真正的黑死病在幾個世紀前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災難。

     在旅行之初便遇到這兩位姑娘,讓我看問題的眼光變得銳利起來。

    我帶着一定的羞愧,享受着當地人對歐洲人那種如同對待白種人上帝一樣的敬畏(這種敬畏,如今由于我們自己的責任早已消失了)。

    如果一位白人要出門旅遊,比如去錫蘭的亞當峰,必須要有十二個或者十四個仆人陪同,否則就低于他的“體面”水平。

    我沒法擺脫這種不安的感覺:這種荒謬的關系在未來的幾十年或者上百年内一定會有變化以及徹底的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