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個世紀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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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EdvardMunch)、比利時的羅普斯(FelicienRops)以及所有能想得到的極端藝術家都在這裡展出了;同時,通往那些很少受到注意的現代藝術的前輩人物——如格呂内瓦爾德(Grünewald)、埃爾·格列柯(Greco)和戈雅(Goya)——的道路也打通了。

    人們突然學會了一種新的“去看”的方式;同一時間内,在音樂界由穆索爾斯基(Mussorgskij)、德彪西、施特勞斯、勳伯格引入了新的旋律和音色;在文學界,左拉、斯特林堡、霍普特曼為現實主義破冰,陀思妥耶夫斯基帶來了斯拉夫的旋風,魏爾倫(Verlaine)、蘭波(Rimbaud)和馬拉美展示了詩歌藝術當中至今無人知曉的簡約和精緻;尼采讓哲學界發生了革命;在建築界,一種大膽而自由的建築藝術公開宣稱不要古典的繁文缛節,取而代之的是沒有點綴的實用建築。

    突然之間,古老舒适的舊秩序遭到了破壞,那些迄今為止被認為颠撲不破的“審美上的漂亮”(此語出自漢斯利克)标準受到質疑。

    “穩健”的市民階層報紙上的官方批評家對這些有時過于大膽的試驗感到震驚,用一些類似“堕落”“無法無天”等驅逐式詛咒來遏制這種不可阻擋的潮流之時,我們這些年輕人則将自己熱烈地投入這最為兇猛的激流當中。

    我們有一種感覺:這是我們留給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時代開始了,年輕人終于開始獲得了自己的權利。

    一下子,我們那不安的尋找和搜索的激情獲得了意義:我們這些尚未離開校門的年輕人能夠參與為新藝術而進行的戰鬥,而這些厮殺往往是狂野而毫無顧忌的。

    凡是嘗試藝術實驗的地方,不管是一場韋德金德(Wedekind)的戲劇演出,還是新詩歌的朗誦會,我們必定會帶着全身心力量到場助戰,這力量不光來自靈魂,也來自拳頭。

    我親眼看見的一件事是:在一場勳伯格早期的無調性音樂作品的首演音樂會上,一位先生大聲地發出了噓聲并吹口哨,而我的一位朋友布施貝克(Buschbeck)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記大大的耳光。

    無論在哪裡,我們都是任何新藝術類型的帶路先鋒和先遣隊,隻因為它們是新的,因為它們要為我們——現在到了我們活出自己的樣子的時刻——而改變世界,因為我們感覺到,這“跟我們有關”。

     我們對這些新藝術的興趣之所以如此徹底并如醉如狂,還有一個原因:可以說,那完全是年輕人的藝術。

    在我們父輩那一代,一位詩人、一位音樂家是要首先被“檢驗”的,他隻有迎合了市民社會那種放松的、穩健的品位方向,才能獲得敬重。

    所有那些人們告訴我們應該去尊敬的男人,他們都做出會讓人尊敬的舉止和姿勢。

    他們有着漂亮的、略為灰白的胡子,身體罩着充滿詩意的絲絨外套——維爾布蘭特(Wilbrandt)、埃貝斯(Ebers)、達恩(PaulDahn)、保爾·海澤(PaulHeyse)、倫巴赫(Lenbach),那個時代最受青睐的人物現在早已被淹沒在時間的洪流當中。

    他們在拍照時帶着深思的目光,總是有着“尊貴的”與“詩人式的”姿勢,他們的舉止如同宮廷顧問和達官貴人,也像這些人一樣佩戴勳章為裝飾。

    年輕的詩人、畫家、音樂家最多會被标記為“滿有希望的天才”,要得先被冷落上一陣才會得到正面的認可。

    那個時代的謹慎,讓人們不願意過早地給予好感,一個人得先經過多年的“穩健”成績來證明自己才行。

    新的詩人、音樂家、畫家都很年輕。

    霍普特曼,突然之間從一個籍籍無名的人一躍而起,以三十歲的年齡占據了德國的舞台;格奧爾格和裡爾克都以二十三歲的年齡——按照奧地利的法律,他們還沒有獲得成年人的權利——就獲得了文學上的美譽,有了狂熱的追随者。

    在我們自己的城市裡,一夜之間就出現了一個由阿圖爾·施尼茨勒、赫爾曼·巴爾、理查德·貝爾——霍夫曼、彼得·阿爾滕貝格等人組成的“青年維也納”群體。

    在這個群體裡,通過把一切藝術手法精緻化,他們讓特殊的奧地利文化第一次找到了歐洲式表達方式。

    在所有人當中,有那麼一個人物讓我們感到如此癡迷和沉醉,讓我們感到迷狂和興奮,這便是那位了不起的、非同凡響的、獨一無二的天才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

    在這一形象中,我們這些年輕人在一位幾乎同齡人的身上,不光看到了自身的最高雄心,也看到了完美的詩歌成就。

     年輕的霍夫曼斯塔爾的出現,無論現在還是将來都是天才早熟的偉大奇迹之一。

    在世界文學史上,除了濟慈和蘭波以外,我還找不到有誰在駕馭語言方面能做到如此完美無瑕;沒有誰能讓詩性因素如此這般貫穿全部作品,哪怕是最不經意的詩行;沒有誰是如此這般的偉大天才,在他十六歲和十七歲時已經以不可磨滅的詩歌和至今尚未有人企及的散文詩,被永遠地載入德語語言的史冊當中。

    他的突然開始以及從一開始便如此完備,是一樁超凡脫俗的現象,在一代人當中幾乎不可能再有第二例出現。

    那些最先知道他的人,都驚訝于他的出現令人難以置信,把這當成一個超自然的奇迹。

    赫爾曼·巴爾多次向我講起,他收到一篇給他的雜志的投稿時有多麼吃驚。

    文章出自維也納一位他不認識的“洛裡斯”之手——當時中學生不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公開發表作品。

    在來自世界各地的稿件當中,他還從未看到過有人能以如此輕松飄逸的手法,用如此靈動而典雅的語言寫出如此豐富的思想。

    誰是“洛裡斯”?誰是這位他不認識的人?他這樣問自己。

    肯定是一位智慧的長者,年複一年地将自己的認知無言地擠壓濃縮,在一個秘密之地将這些認知注入最為濃縮的語言精華當中,将其培育成差不多是充滿情趣的魔法。

    這樣一位智者,這樣一位受上天眷顧的詩人,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裡,而自己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巴爾馬上給這位素不相識者回信,約定在一個咖啡館裡面談——著名的格林斯坦特爾(Griensteidl)咖啡館、青年文學的大本營。

    突然一個瘦高個子、尚未長出胡須、身着青年裝短褲的中學生邁着輕快的步子來到他的桌子旁邊,微微鞠了一躬,用高高的,還處于變聲期的嗓音簡短有力地說道:“霍夫曼斯塔爾。

    我就是洛裡斯。

    ”很多年以後,當巴爾再講到他當時的訝異時,仍然激動不已。

    他一開始不願意相信。

    一個中學生,能掌握這樣的藝術,有這樣的廣度和深度,在經曆生活之前已經對生活有這麼令人難以置信的認識!阿圖爾·施尼茨勒曾經給我講過的情形也類似。

    當時他本人還是一名醫生,他早期的文學成就看起來根本無法帶來生計保證。

    不過,他當時已經是“青年維也納”群體中的主要人物,還有更年輕的人來找他尋求建議和指導。

    在偶然相識的熟人那裡,他還認識了一位個子高高的中學生,這位中學生超凡的聰慧讓他刮目相看。

    當這位中學生請求他允許自己朗誦一個小型詩劇時,施尼茨勒很高興邀請他來到自己的單身漢住處,當然他也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不過是一個高中生的作品而已,他以為會是傷感的或者假古典主義的風格。

    他請來了幾個朋友。

    霍夫曼斯塔爾穿着他那青年裝的短褲來了,有點兒緊張和拘束,然後他開始朗讀。

    “在幾分鐘以後”,施尼茨勒告訴我說,“我們突然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交換着欣賞的,幾乎是被鎮住了的目光。

    這麼完美的詩句,這麼無懈可擊的形式,這種音樂上的通感,我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當世人那裡聽到過,自從歌德以後,我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了呢。

    但是,比這種詩歌形式上無與匹敵(自他以後,在德語文學當中沒有人能再度達到)更令人贊歎的,是他對世界的認知。

    對于一個整天要坐在中學闆凳上的男孩子來說,這樣的認知隻能來自一種具有魔法般力量的直覺。

    ”等到霍夫曼斯塔爾朗讀結束時,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

    施尼茨勒對我說:“我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個天才,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過這種完全被征服的感覺。

    ”有誰在十六歲開始——也許不應該說是“開始”,而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成熟——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他應該是歌德和莎士比亞的兄弟。

    的确,成熟顯得越來越趨于完善:在這第一個詩劇《昨天》之後,他完成了《提香之死》的華美片段,他将德語變成了意大利語的發音。

    他的詩歌創作,每一首詩對我們來說都是重大事件,在幾十年以後的今天,我還能一行一行地背誦出來;然後還有小型的戲劇和文章,那豐富的知識,對藝術理解的精準,寬廣的視野,如同着了魔法一樣神奇地濃縮在幾十頁的稿紙裡。

    總之,這位中學生、這位大學生所寫的東西,就如同水晶一樣,從内裡發出光芒,同時也顯得深沉和熾烈。

    韻文、散文詩在他的手中猶如散發着芬芳的伊米托斯山的蜂蠟1一樣随心如意,總是通過一個不可重複的奇迹讓每一首都恰到好處,一點兒不多,也一點兒不少。

    人們總有這樣的感覺,肯定有一個不能把握的潛在力量在秘密地引領他走上一條路,去往目前還沒有人能夠涉足的地方。

     這樣一個超凡人物讓我們——這些已經讓自己學會去追尋價值的人——感到怎樣着迷,我幾乎都無力來重現當時的情形。

    知道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生活着一位天才的、精緻而純粹的詩人,一位人們會設想為荷爾德林、濟慈、萊奧帕爾迪2那般傳奇的人物,一位不可企及、差不多如夢如幻的人物,還有什麼能讓一代年輕人更感到如癡如醉呢?直到今天,我還能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得以親見霍夫曼斯塔爾本人的那一天。

    那時我十六歲。

    當時我們對這位理想中的導師的一切行蹤都如饑似渴地追蹤,因而報紙上的一條消息讓我興奮不已:這條消息通知說,他将在“學術俱樂部”做一場關于歌德的報告(對我們來說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這樣一位天才竟然在這麼小的範圍内作報告。

    按照我們這些中學生對他的崇拜程度而言,如果霍夫曼斯塔爾在公開場合露面的話,最大的講堂裡也會爆滿的)。

    這次報告會再次證明,在對有長久生命力的藝術估值以及對這些藝術顯示出正确的直覺判斷方面,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中學生又走在大衆和官方評論家的前面。

    在這個狹小的會廳裡,一共來了差不多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位聽衆。

    我在焦急不安中提早半個小時就出發了,為的是能讓自己有個座位,而這完全沒有必要。

    我們等了一陣,突然有一個瘦高個子,自身根本不起眼的年輕人從我們這些人之中穿過,走到講台上便開始演講。

    他開始得那麼直截了當,我幾乎都沒有時間去好好打量他。

    霍夫曼斯塔爾的胡子還是軟的,沒有完全長成形,他的柔韌身軀讓他顯得比我設想中的還要年輕些。

    他的臉龐輪廓分明,長着一點意大利式黝黑膚色的臉,因為略為緊張而緊繃着,他那深色、柔和、高度近視的眼睛流露出來的不安,也加深了人們的這一印象。

    他開門見山進入了演講,如同一位遊泳者投身于自己熟悉的水中一樣;越講下去,他的手勢就越放得開,他的神态就越鎮靜自如。

    他的思路剛一展開,開始時的拘束就變成了一種了不起的輕松和機敏,如同那些靈感豐富的人所做的那樣(後來我在他的私人談話中也常常注意到這一點)。

    隻是從他的第一個句子我就注意到,他的聲音并不悅耳,有時候甚至差不多像是假嗓子一樣,很容易變得微微刺耳。

    不過,他的演講讓我們變得如此興奮和激動,我們幾乎不再注意他的聲音,也不去注意他的面孔了。

    他沒有演講稿,沒有提綱,甚至可能都沒有好好準備。

    但是,出于他天然具備的奇妙的形式感,每個句子都有着精美的收尾。

    他提出大膽的反命題,令人眼花缭亂,以便在後來以清晰而出人意料的表述予以解答。

    聽衆不由自主地産生這樣的感覺,他所使用的材料不過是那些豐富内容中信手拈來的一些東西,像他這樣一位機敏而站得高遠的人物,還可以這樣滔滔不絕地講上幾個小時,内容也不會變得貧乏,水準也不會因此降低。

    在後來多年裡的私人談話中,我也領略過他的這種魔力,斯蒂芬·格奧爾格曾經稱譽他為“氣勢磅礴的歌詠與妙趣橫生的巧妙對話的發明者”。

    他焦躁不安、容易失控、過度敏感,不能承受壓力,在私人交往中往往感到怏怏不樂和緊張,他不容易讓人靠近。

    但是,一旦哪個問題讓他感興趣,他便是燃媒,他能讓談話像火箭般快速而灼熱地升騰,一下子就達到他自己要的,也隻有他才能達到的高境地。

    除了與那位思想尖銳而且像水晶一樣明晰的瓦萊裡或者那位言辭激烈的凱澤林曾經偶爾有過這樣高水平的談話以外,我同别人的談話都不具備與他談話的思想水準。

    在這個真正的靈感勃發的一瞬間,所有的一切——他讀過的每一本書,他看到過的每一幅畫,每一個風景——都會在他那神奇般醒來的記憶中變得栩栩如生。

    他用的比喻如此貼切自如,就如同用左手比喻右手一樣;他所展示的視野矗然而立,就如同在已經消失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道舞台布景一樣。

    在首次見到他的那個演講上,以及在後來的私人會面中,我真正感覺到他身上的“氣”,一個高不可測的人物所具有的那種能令人感到充滿活力、感到歡欣鼓舞的氣息,他身上那種用理性還不能完全把握的“氣”。

     從某種意義上說,霍夫曼斯塔爾後來再也沒有超過他自己在十六歲至二十四歲時所創造的無與倫比的奇迹。

    我對他後來的某些作品也一樣推崇有加,那些華美的論文,《安德烈亞斯》中的片段——這部未完成的作品也許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