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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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人都被訓斥成是年齡長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塗。

     那時的我卻坐在敞開大門的屋中,為祖父敲打着單調的聲響。

    在屋外衆多的目光裡,我履行着在他們看來是滑稽的職業。

    這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對我指手畫腳,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恥辱和悲哀之間無法脫身了。

     屋外嘈雜的聲響讓孫有元在離世而去之際,重現了他年輕時遭受國民黨軍隊子彈追趕的情景。

    喪失了安甯的孫有元在屋裡大聲呼喊孫廣才,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當我父親走進屋去時,孫有元正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向孫廣才打聽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準備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來他越躺越有精神。

    盡管孫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東西了,我那言語不多的母親總還是盛一碗飯走進去。

    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現實的饑餓面前,曾經有過激烈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屈服于饑餓的力量。

    我母親每次都會拿着一隻空碗出來。

     孫廣才從來就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越來越奄奄一息。

    于是對孫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

    當我母親端着一碗飯推開祖父房門,我祖父故伎重演叫着不吃東西時,孫廣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親,沖着我祖父喊叫: “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死。

    ” 我母親那時異常驚慌,她低聲對孫廣才說: “你這是作孽,老天爺要罰你的。

    ” 我父親可不管這一套,他一下子蹿到屋外,對不遠處的人說:“你們聽說過死人吃東西沒有?” 事實上祖父并不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孫有元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飛走是确實的感受,他對自己即将死去堅信不疑。

    那時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經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進入一勞永逸的境地。

    當我父親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孫有元也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惱。

     在生命的末日裡,孫有元用殘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為何一直沒死。

    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陽光裡搖晃時,吹來的東南風裡飄拂着植物的氣息。

    我不知道祖父是否聞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維斷定了自己遲遲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關。

     那個早晨孫有元又大聲叫喚孫廣才了,我父親發洩過多的怒氣之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懶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間。

    孫有元用神秘的口氣低聲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沒有飛遠,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沒死。

    孫有元說這話時的謹慎模樣,仿佛是擔心靈魂會聽到他的話。

    靈魂沒有飛遠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

    我祖父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間,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盤旋的那群麻雀。

    孫有元要我父親紮幾個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圍,好把他的靈魂吓走,否則他的靈魂随時都會突然回到他體内。

    我祖父張開牙齒脫落的嘴,嗡嗡地對孫廣才說: “兒子啊,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

    ” 我父親馬上就叫嚷起來: “爹,你别死啦,你活過來算了。

    一會棺材,一會稻草人,你就别再折騰啦。

    ” 村裡的那些老人從牢騷滿腹的孫廣才那裡得知這些時,并不像我父親認為的那樣是孫有元在瞎折騰。

    我祖父認為靈魂仍在附近飛翔,對他們來說是真實可信的。

    那個中午,那時我不再敲打木條,我看到幾個老人拿着兩個稻草人走來了,虔誠的神态在陽光下有着一種離奇的莊嚴。

    他們将一個稻草人靠在我們門口的牆上,另一個放在孫有元的窗旁。

    正如後來他們向孫廣才解釋的那樣,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成全我祖父順利地升天。

     我祖父确實大限已近,此後的三天裡孫有元的狀況一落千丈。

    當我父親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間時,孫有元隻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

    那時候的孫有元對付饑餓不像前幾天那麼軟弱無能,應該說他已喪失起碼的胃口,我母親端進去的飯他最多隻吃兩三口。

    這使我父親疑神疑鬼地在那兩個稻草人近旁轉悠了很久,嘴裡嘀咕道: “難道這東西還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間夏天的屋子裡,連續多日沒有洗澡,後來的幾天在奄奄一息裡又将尿流在了床上。

    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氣。

     孫有元真正顯示彌留之際的神态之後,孫廣才開始安靜下來,他連續兩個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來後緊皺眉頭,我那習慣誇大其詞的父親斷言孫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

    第三天上午我父親沒有走入祖父的房間,他說是吃不消裡面的臭氣。

    他要我母親進屋去看看祖父怎麼樣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說: “你們爺爺快死啦。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