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關燈
的理由是,“人和黃鼠狼一樣,你要捉它時它就放個臭屁把你熏暈了,自己可以逃走。

    你們爺爺要逃走啦,所以那裡面臭死人啦。

    ” 我母親從祖父屋裡出來時臉色蒼白,她的雙手将圍裙的下擺捏成一團,對孫廣才說: “你快去看看吧。

    ” 我父親像是被凳子發射出去似的,蹿進了祖父的房間,過了一會十分緊張地走出來,手舞足蹈地說: “死啦,死啦。

    ” 事實上那時孫有元還沒有死去,他正斷斷續續地從休克狀态裡走進走出。

    我粗心大意的父親卻急沖沖地去尋求村裡人的幫助,他那時才想起來連個坑都還沒挖。

    孫廣才扛着鋤頭哭喪着臉滿村去叫人,然後在祖母的墳旁和幾個鄉親為孫有元挖起了長眠之坑。

     孫廣才是一個不會輕易知足的人,那幾個鄉親挖完墳坑準備回家時,我的父親在他們身後喋喋不休,告訴他們幫忙要幫到底,要麼就别幫忙。

    孫廣才要他們去把我祖父擡出來,他自己則是站在門旁寸步不進,那個後來和他打架的王躍進皺着眉說怎麼這麼臭時,我父親點頭哈腰地對他說: “死人都這樣。

    ” 我的祖父正是那時候睜開眼睛的,當時他們已經将他的身體擡了起來。

    孫有元顯然不知道他們即将要埋葬他,擺脫了昏迷之後的孫有元向他們發出了嘿嘿一笑。

    我祖父突然出現的笑容把他們吓得魂不附體。

    我在屋外聽到了裡面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随即一個個驚慌失措地蹿了出來,最為強壯的王躍進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連聲說: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 接着他就大罵孫廣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這麼做。

    ” 我父親滿腹狐疑地看着他們,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王躍進說: “他娘的,還活着呢。

    ” 孫廣才這才急忙走入孫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兒子以後,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

    孫有元的笑容使孫廣才勃然大怒,他還沒有從祖父屋裡出來就叫罵起來: “你死個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床上。

    ” 孫有元細水長流的生命,綿綿不絕地延續着,使村裡人萬分驚訝。

    當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孫有元将會立即死去,可孫有元卻把自己彌留之際拉得十分漫長。

    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炎熱我們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樹下面,我們吃飯時看到祖父突然出現。

     在床上躺了二十來天的孫有元,竟然從床上下來,扶着牆壁像個學走路的孩子一樣蹒跚地走出來。

    這情景把我們都看呆了。

    我祖父那時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不安裡,一直沒死的事實使他感到焦慮和憂心忡忡。

    他艱難地走到門檻旁,顫巍巍地坐了下來。

    孫有元對我們的吃驚視而不見,他像是一袋被遺忘的地瓜那樣擱在那裡。

    我們聽到了他垂頭喪氣的嘟哝: “還沒死,真沒意思。

    ” 孫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

    我父親走到他床邊時,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孫廣才。

    祖父當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則我父親不會吓得魂飛魄散。

    他後來告訴我們,祖父那時的眼神仿佛要把他順便捎上,一起去死。

    但我父親沒有逃跑,應該說是沒法逃跑。

    孫廣才的手已被他臨終的父親緊緊捏住。

    我祖父的眼角滾出了兩滴細小的淚水後,便将眼睛永遠閉上了。

    孫廣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漸漸獲得了自由,這時他才慌亂地逃出來,口齒不清地要我母親進去看看。

    比起父親來,母親顯得鎮靜多了。

    顯然她走進去時略有遲疑,可她出來時是一步一步走來的,她告訴我父親: “已經冰涼了。

    ” 我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時連聲說: “總算死了,我的娘啊,總算死了。

    ” 父親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着不遠處幾隻走來走去的雞。

    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臉色悲傷起來,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淚,随後他抹着眼淚哭泣了。

    我聽到他喃喃自語: “爹啊,我對不起你啊。

    爹啊,你苦了一輩子。

    我是個狗雜種,我不孝順你。

    可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啊。

    ” 祖父如願以償地死去,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并沒有引起我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感受。

    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悲哀,還是不安。

    我能明确意識到的,那就是一種情景将在我眼中永遠消失。

    在傍晚的時刻,孫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條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出現,向我和池塘走來。

    我總是很遠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裡的油布雨傘,和肩上的藍布包袱。

    要知道,這情景曾經給過我多次陽光般的溫暖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