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燭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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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

    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将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

    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

    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闆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

    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

    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

    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

    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

     孫有元經曆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

    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着田裡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裡人憂心忡忡。

    稻田裡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

    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着眼淚,向村裡人發布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讨飯了。

    ” 羅老頭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曆史的長河,向我們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去讨飯了。

     平日裡上蹿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

    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為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 “到時候隻能去吃死人了。

    ” 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念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裡的稻子。

    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個習慣坐角落裡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

    當時我還以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

    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

    他撐着那把油布傘,在風雨裡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

    看着祖父那副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

    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趔趄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 當村裡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渎神行為,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

    我不能不為祖父擔憂。

     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吓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

    ” 讓我吃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擡起手指着他兒子說: “你回去。

    ” 我祖父竟敢讓孫廣才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他娘的活膩啦。

    ” 孫有元卻仍然一字一頓地說: “你回去。

    ” 我父親那時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臉驚訝地在雨中東張西望,半晌才說: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 村裡的隊長是一位共産黨員,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出來制止這種拜菩薩的迷信行為。

    他帶着三個民兵,叫嚷着人定勝天的真理,挨家挨戶地去搜查菩薩。

    他用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去恫吓那些膽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們誰要是窩藏菩薩,一律以反革命論處。

     共産黨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懲罰菩薩的方式來祈求菩薩不謀而合。

    我看到了起碼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薩被扔進雨中。

    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現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撐着那把破雨傘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戶,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齒掉光後的聲音混亂不堪地在雨中蕩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訴他們: “菩薩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嘗到了苦頭就會去求龍王别下雨。

    明天就晴啦。

    ”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預言并沒有成為現實,孫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飛揚的雨水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因為悲哀擠到了一起。

    我看着祖父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後來他哆嗦地仰起臉來,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吼叫,我從來沒想到祖父的聲音竟會如此怒氣沖沖,孫廣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時的孫有元相比,實在是小意思。

    我祖父對着天空吼道: “老天爺,你下屌吧,操死我吧。

    ” 緊接着我祖父突然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張開的嘴猶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體在那裡挺了好長一會,才收縮下去。

    我祖父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趣的是當天中午雨就停了,這使村裡那些老人格外驚奇,看着天空逐漸破裂之後終于照射過來了陽光,他們不得不去回想孫有元此前在他們看來還是渎神的荒唐行為。

    這些迷信的老人開始誠惶誠恐地感到孫有元具有仙家的風采,他的破衣爛衫令人聯想到了那個叫花子濟公和尚。

    事實上沒有共産黨員隊長帶着民兵搜查,他們也不會把菩薩扔進雨中。

    可那時誰也不會去想隊長的功勞,有關孫有元可能是仙的說法,在村裡沸沸揚揚了三天。

    到後來連我母親也将信将疑了,當她小心翼翼地去問我父親時,孫廣才說: “是個屁。

    ” 我父親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我母親說: “我是他弄出來的,他是仙,我怎麼不是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