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燭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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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隻是滿足于這種空洞的發現。

    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

    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呼呼地走出家門,他為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裡一家做木匠的走去。

    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

    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裡,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

    誰他娘的說我會借給你。

    ”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

    ”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為那個木匠布置了圈套。

    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 “拿去吧。

    ”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着鋸子回到家中,将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将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将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

    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緻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

    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才會打死你的。

    ” 我那可憐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

    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着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

    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

    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裡忍饑挨餓睡了一夜。

    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一大片稻子裡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

    經曆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沖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

    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擡手臂了。

    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

    随着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

    當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将遭受厄運,于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

    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裡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 “我養了兩條蛔蟲。

    ”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裡。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

    我父親雖然将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内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

    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

    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

    孫廣才隻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啰嗦着不休,他唉聲歎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啊,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

    養着一個人那就倒黴透了。

    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

    他總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對他的攻擊。

    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

    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回避也就越來越明顯。

    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争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

    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裡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

    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待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着我們,仿佛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

    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号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裡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

    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

    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

    那時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别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

    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

    哥哥洩氣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

    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

    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

    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

    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

    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

    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曆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